可是,我和大部分的“好學生”一樣,我們把少女“春情”都寄托在情愛小說、電影和流行歌曲上。那時有些極好的美國電影,例如《小婦人》、《學生王子》、《戰地鍾聲》、《魂斷藍橋》等等,大家爭相看了又看。學校也曾帶學生集體去看《浮士德與魔鬼》這類寓意深遠的電影。那一陣子是美國流行歌曲的黃金時代,我們都著迷地跟著收音機唱個不停。我狂熱地閱讀所有能找到的言情、文藝小說。可能是受小說的影響,也可能是心理和生理的需要,我開始做白日夢,經常在腦子裏創造、設想一個充滿情愛的完美世界,隨心所欲地在白日夢中樂而忘返。這以後影響了自己聚精會神的習慣,但是,中學時期卻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教育、文藝的熏陶,也使我成長為一個優雅,甚至被稱為美麗的女子。
家裏來了英俊的表哥
在我念初二時,嬸母的二哥(也就是二舅舅)的兒子昌增勳表哥來到我們家。昌表哥原本在叔父率領的第二零五師就職,當第二零五師解散後,他逃回到江西萍鄉老家。不久,江西也解放了,他在鄉下沒有滯留多久,看情勢不對,就拋下妻子和幾個孩子,離開老家,隻身輾轉逃到香港。他在調景嶺難民營待了些時日,然後以第二零五師軍官的名義逃到台灣,投靠他的姑母,以前的師長夫人,也就是投奔到我們在台南的家。剛到時,他為表達感激之情,在家幫著做他的各樣拿手菜。他很喜歡我,還殷勤地替我洗頭。
那時離鄉背井逃到台灣來的外省人,大都一文不名,個個都急著找工作謀生,寄住在我們家的文敏叔,不久就離開我們,到台北碧霞滿姑家那邊去找工作的機會。表哥因為曾認識中國青年黨的左舜生等人,獲得香港的《自由人》半周報在南部的代銷商的位置,一早就騎腳踏車到火車站,拿回一大批報紙;有時還把我從床上叫起來,幫他把報紙一份一份折好,裝進信封套,他再拿去郵局,趕當天第一批郵件寄出。不久,他居然做得有聲有色,帶著相機,騎著腳踏車到處跑,很神氣地擺出一副大記者的模樣。他還說服嬸母在後院加蓋兩間房間,有獨自的門戶,然後出租給他。他就在門口掛起“自由人報社分社”的牌子,自稱為“分社社長”。
鄧元玉,一九五四年於台南忠義路住宅院子,後左是昌增勳表哥加蓋的房子。
表哥個子高挺,五官長得像外國人,是個十足的帥哥,好多很漂亮的年輕女人為他傾倒。他那報社裏,女孩子川流不息,外省人、本省人都有,有女教師、女公務員、工展小姐、大家閨秀、寂寞的少奶奶等等。不知道他從哪裏認識這麼多舉止大膽的女孩子。我們在正房一直當把戲看。那時徐副官還在家裏,他看在眼裏,羨慕、嫉妒得一直搖頭。雖說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台灣還處於極其貧困的時期,但是,大家求學、謀職、追尋男女歡愛,照樣熱絡不衰。不久徐副官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了。
有時表哥也會帶我一起出去玩,我還在他一位當老師的女朋友家住過一夜。不久,他跟一個漂亮的石太太相好,兩人常常在一起。石太太的丈夫好像是個老實的外省籍軍人,在外地上班,經常不在家,他們還有一個女兒。表哥和她常去台南空軍基地的俱樂部跳舞,有時還帶我一起去開開眼界。有一次,他的一位小學教師女友從我們院子的大門進來,直接進他的臥房裏,馬上滿臉通紅地跑出來,我好奇地也進去看看,原來表哥和石太太親熱地摟著睡在一起。不久石太太懷孕了,生了一個男孩,家裏的下女說石太太是來向表哥討種的。
表哥一直很關心我,他注意到嬸母和我感情不好,常常安慰我,說嬸母其實對我還是很好,她在為我織毛衣,生氣了就往地上丟,可是隔一會兒,她又撿起來繼續織。我聽了不置可否,那時也不知道嬸母在氣些什麼。
左起昌增偉表哥、鄧元玉、昌增勳表哥、鄧元正,一九五五年於台南。
表哥後來認真地談戀愛了,對象是隔壁一位長得很清秀的女孩子,大概隻比我大二三歲,她家是恒春一戶富有的大家族,初中畢業後,住在台南親戚家,一方麵補習,一方麵找工作。那時,有地位、有財產的本省人大都不喜歡,也不信任外省人,當她父親聽說女兒和一個年紀較大的外省人交往時,吃驚得大發脾氣,趕緊把她捉回恒春去。為此,表哥也很苦惱。她寫信給他,說自己整天都在流淚、想他。表哥好感動,說他總不能欺負、糟蹋人家一個好女孩。
表哥如同好些在大陸有妻小的男人一樣,隻身無羈的日子過膩了,一遇到心愛的好對象,就想再結婚,好安頓下來。恒春那個癡情的女孩,聽說她父親急著要把她許配給當地人,就不顧一切私奔到台南,她父親氣得登報和她斷絕關係,不認她這個女兒。她和表哥很快、很簡單地結婚了,他們結婚的消息傳出去後,石太太趕到他們的新房,摔砸東西,大吵大鬧,小表嫂還報了警,結果當然是不了了之。
那時一般本省人和外省人通常都相處得很和睦,可是很多本省家庭卻不讚成,也不能接受子女和外省人通婚,很可能是因為不熟悉外省人的底細和家世背景的緣故。在中學時,一位和我很要好的本省籍劉同學,她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念中學的那六年,我常去她家玩,她母親和她唯一的姐姐都非常和藹可親,對我很好。那位同學高中畢業後,與我們從北京來的高中部物理老師相戀結婚,她那守寡多年的母親堅決反對,竟把寶貝女兒趕出家門,並且宣告脫離母女關係。想到那位瘦弱、慈祥的寡母,是多麼痛苦地做了這樣的決定,讓人不勝唏噓。不過另一個同班的林姓同學,嫁給了我們一位頭發少、綽號“三毛”的外省籍體育老師,倒沒有聽說她家裏有過激烈的反對。
在嬸母生病時,聽說表哥在她榻榻米下搜到了一些錢,也不知是真是假。不久後,他和小表嫂就搬去了台北,那時小表嫂在恒春的父母火氣已經消了些,她可能從娘家得到些錢。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房價不算太高,他們在西門町附近的漢口街買下一棟樓下是店麵的樓房,開了一家照相行,樓上作為住家及公司職員宿舍。他們生意做得不錯,連生了兩個兒子後,又在台北市區買了二三幢房子當作住家,或者出租。過了三十多年,這些房產大漲特漲。表哥喜氣洋洋地告訴我,說他在漢口街的房產因為位置好,出租給一家很有名的餐館,生意非常好。就隻那一層店麵,房價就值幾億元!在我念中學時,也是表哥剛到台灣的時候,大家的發財夢是用五元買一張能得二十萬元獎金的愛國獎券,顯然表哥找到更好的快捷方式,現在已經是億萬富翁了。
我一直稱呼他“表哥”,表示尊敬,也顯示親熱;而弟弟及其他家人卻都叫他“老表”(江西人的習慣稱呼),所以昌表哥待我就像他自己的親妹妹,有種深摯的親人感情,他也很喜歡我,並以我為榮。我讀高三時,他就曾主動做菜請我台南女中的幾位老師回家吃飯。之後,我們也都一直保持聯絡。他常常當著我的麵,對朋友及小輩們誇獎我:“我這位表妹可真了不起!她在念中學的時候,她爸爸(我的叔父)要她把腳踏車的座位拉高,穿牛仔褲,卷起衣袖做小太妹,她小小年紀就懂得完全不理他那一套,反而專心用功念書,後來保送台大,現在是大博士……”也許,表哥當年知道些連我都不知道的事吧?
小表嫂後來與娘家的人和好了,她帶著表哥和兒子們回恒春探親,她娘家的人很高興看到他們生活得不錯,小表嫂也覺得很光彩。可是好事多磨,後來兩岸三通,表哥在江西老家的家人跟他聯絡上了,不得不跟小表嫂說他在大陸原來有家室。這對小表嫂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靂,突然間,她變成了沒身份、沒地位的姨太太,這讓她在恒春的大家族麵前再次丟盡顏麵。後來表哥經常帶著錢回大陸,幫大表嫂和孩子蓋紅磚樓房,還帶了一個孫女回來台灣。為此,小表嫂非常痛苦,但也不忍心逼表哥和大陸的妻小斷絕來往,但她自己卻成了哀怨的斷腸人。她常跟我抱怨,說大表嫂他們總是報憂不報喜,經常向表哥無理地要求恩典及榨取錢財。
小表嫂的大兒子結婚後,在美國洛杉磯開了一間電子產品裝配公司,生意很不錯。表哥夫婦也開始經常到美國,但可能不很適應在美國的生活,跟我抱怨說:“媳婦太浪費了,經常叫一大堆外賣食物,吃不完就丟掉,暴殄天物!連抹布都要買新的,而且生活毫無規律。”表哥很喜歡、也很會做菜,有一次,他來我家,很奇妙地,不到五分鍾,他就把整個廚房的工作接手過去,我隻有在旁做聽差、打雜的分。他有時會從加州寄些家鄉味十足的臘魚和臘肉給我,告訴我說他把醃好的肉及其他材料裝在大的金屬垃圾桶裏,在院子裏熏烤,有好幾次,不滿的鄰居就報警說失火了,但他跟來察看的警察說,這是中國式的烤肉。
他們的二兒子跟著哥哥做事,在台經營遠東分銷業務,沒有結婚。小表嫂哀怨地說,這都是因他們沒了身份,大家看不起他們,所以好人家的女兒不願嫁給她兒子。兒子則勸她把心放寬些,少管閑事,不要整天胡思亂想。表哥年紀大了,小表嫂更是憂心忡忡。她問我,在美國,她是否可以把財產轉到她的侄女名下,這樣一來,表哥去世後,他大陸的家人就沒辦法來爭財產。我提醒她不必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萬一她的侄女把她的財產吞掉,那豈不是更糟!表哥後來突然去世,不過他兩邊的家人都生活得不錯,終究家人對彼此還是有情感的,所以沒有像小表嫂擔心的那樣——彼此惡狠狠地告上法院爭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