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美的中學,避難所
一九五○年秋天,我進入台灣省立台南女子中學,其前身是頗負盛名的台灣總督府台南高等女子學校,多年以來,台南女中一直保持著優良的名聲和傳統。當時台南女中位在台南市安靜的邊緣。學校裏有三幢兩層樓的磚砌長樓,作為教室、辦公室和禮堂,周圍環繞著精致的花園、池塘和果園,接著是音樂教室、保健室、圖書館、網球場、籃球場、體育館和操場。更遠一點是菜園、合作社、遊泳池和教職員宿舍。可是,有個角落仍殘留著二次大戰時遭轟炸燒毀的廢墟。
初中一年級的同學中,隻有百分之十五是外省人,其餘都是台灣人。有些同學還是從很遠的外地來台南求學的,每天都得坐火車通學。據說在一些鄉鎮,如果有人家的女兒考上台南女中,那真是全鄉鎮的榮耀,還會登報、請客慶祝。
學校對學生的衣著舉止有嚴格的規定。老師一進教室,班長就會叫大家起立,敬禮以後才能坐下,所有班級都是如此。我們在校內外看見老師也要鞠躬敬禮。大家都穿製服,背著有名的紫紅色書包,頭發要剪得很短。使用化妝品、交男朋友、與男孩子一起玩等等,都被嚴格禁止。
大多數台灣同學的家境都比較富裕,她們的製服質料好,舉止斯文,跟窮苦的外省籍同學形成強烈的對比。大多數為生活掙紮的外省家庭,對自己的孩子有很高的期待,這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下一代的教育能給家庭帶來興盛和財富的希望。話雖如此,但外省家庭卻不太管子女在學校的行為,像嬸母就從來不問我在學校裏的事。外省籍學生在學校裏喧嘩淘氣,衣著也很隨便,製服質料很粗糙,而且經常是皺巴巴的。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家庭窮困的緣故。對有些外省籍同學來說,製服是他們唯一的衣服,在校內、校外長年穿著。可是這些同學的成績普遍都在中、上等,這可能是由於在大陸時打下不錯的基礎。
在學校裏,我很自然跟外省籍同學玩在一起,跟台灣同學由於缺乏溝通,很難相互理解,玩起來很無趣。我們都喜歡到市區裏看電影,每看完一場電影,回到學校,我都會講給同學聽,有時同學還稱讚我講得比電影還精彩!那時電影院總是擁擠不堪,在正式放映前,都要起立聽歌;如果有放映蔣“總統”訓話,大家還得繼續站著。接著是簡短的新聞片。影片大都是哭哭啼啼的悲劇,觀眾也都跟著邊看邊掉眼淚。其實當時大家更需要多些歡笑,也許由於當時的形勢,大家都笑不出來吧!
可能是為了讓學生們暫時脫離生活的單調貧乏,台南女中有許多課外活動,例如個人方麵有演講、辯論、作文、田徑等等比賽,大家都興高采烈地參與,如果贏得獎狀,更是無比的榮耀。班級間則有牆報、秩序、衛生、運動等團體比賽。校際更有每年一度的同樂晚會、運動會、初三童子軍大露營等等。這些都是我們成長過程中亮麗的高潮,讓我畢生難忘!
那時我們都很敬佩俞曙方校長。據說民國三十六七年間,叔父鄧文僖的第二零五師在台南的駐軍,曾幾次要求使用台南女中的遊泳池。為了學校的安寧,俞校長都態度堅定地拒絕了。在那樣的亂世中,能挺身抗拒軍方,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俞校長並從大陸請來許多很有學問的老師們。另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學校裏有很好的音響設備,下課時,同學們都享受沉浸在優美的西洋古典音樂之中。大家都很感激俞校長提供給同學們優美的音樂環境。在台南女中這安寧的避難所裏,我們編織著青春的夢想,以及對前程的憧憬和期望。
和父親同在一起
有一天,在上數學課時,我被叫去校長室。一路上我不安地想著,是不是自己做了什麼錯事,要被特別訓話。進了校長室,卻隻見校長笑盈盈地對我說:“鄧元玉,你看誰來探望你?”一看,原來是父親!他正微笑地看著我。我突然羞怯得手足無措,隔了好一陣子,才低低叫了聲:“爸爸,您好嗎?”
鄧文儀與三女鄧元玉,一九五一年於台南女中。
父親顯然很高興看到當年那個被他送掉的淘氣女兒,現在居然出落得這麼優雅、端莊。他高興地說道:“好,好,元玉,你們校長說你在學校很不錯!”俞校長接著說:“元玉是個好學生,還當班長。元玉,在下課前,帶你父親到校園各處看看吧。”我被校長稱讚得更加不好意思,靜靜地帶著父親到校園裏走走看看。
時間過得真快,自從在南京和父親分別後,已經過了整整三個年頭了!父親讚許地仔細端詳著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見我。這時,我快十五歲了,身高約一百六十三公分,差不多快和父親一樣高了。我的臉型也由小女孩變成了少女,有著像父親一樣明亮的大眼睛。我很高興自己能夠輕鬆自如地同父親談話。他問起我關於學校和家裏的情況,我都能對答如流。不過我沒有告訴他,嬸母對我的冷淡和漠不關心。
那晚,父親到家裏來看我們,告訴我們台北親戚們的近況,還帶我們到餐館吃晚飯。我們都為這次的歡聚非常快樂。第二天,我上學的時候,大家似乎都知道我的父親是個位居要職的將軍,我在同學間的地位也因此高了些。沒有同學因為我不和父親一起住在台北而覺得奇怪,因為許多同學也都不住在家裏。
後來父親出了一部暢銷書《遊蹤萬裏》,語文老師不知道作者是我父親,就批評說:“鄧文儀出的這本暢銷書,是一部寫得不錯的遊記,可惜功利主義太重了!”同學們覺得這是負麵批評,慫恿我去跟老師談談:“他憑什麼批評?你去告訴他,鄧文儀是你父親!”可是我沒膽量去找老師。
父親到學校看我之後的那個暑假,他問我願不願意陪他去中南部出差。那時,父親擔任“內政部”次長。我知道這個好消息後,無比開心、興奮!借此機會還添了些漂亮的衣服,好在宴會上穿。我們外出時,父親介紹我給他的許多朋友和同事認識。我們曾經在群山環繞的日月潭度過了一整個下午,有一位女士告訴我,這是台灣最大的湖泊,之所以叫作“日月潭”,是因為湖的東邊圓得像太陽,而西邊則像一輪彎月。坐在湖畔,我忍不住對著此起彼落的青翠山巒看了又看。
鄧元玉,一九五二年於台南。
和父親參加晚餐和舞會時,我常有種似真似幻的感覺。自己多年來受到忽視和缺乏照顧,現在竟然能被接受與讚許,甚至被誇為美麗!那些太太們大都不知道我的生母早逝,以及我的成長背景,她們怎會了解一個小女孩心中的淒愴和失落?有一位父親老部屬的夫人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她問我:“如果你做錯了事,你的養父母會怎麼對待你?”我不敢告訴她,我在家中被疏忽、冷漠對待的真相,說我是一棵不被珍惜、沒有人要的小草!
之後,和父親相處的機會多了,我感到他是真心誠意想要重建我們父女間的情感。可是我自覺無法跟他很親近,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接受與付出對父親的親情,心想我隻是家裏七個女兒中的一個,他不可能會很重視我。我和許多人一樣,都以他的地位和成就為傲、為榮。不過我也覺得如今他已經是個四十五歲的中年人,不複像當年的英俊瀟灑、意氣風發。生母去世後,自己從小沒和父親生活在一起,沒有享受過父愛,也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與父親之間的隔閡,似乎成了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我也因此時常感到這是一種對父親的不孝,一種有著歉疚和罪惡感的感情。不過我也衷心感謝,並珍惜父親給我這短暫的一絲父愛。
想做一個文化人
讀初三那年,父親有時會帶我一起短暫出遊,逐漸拓展了我的眼界。我對自己在學校的小圈子於是有了些疏離,對幾位交好的外省籍小姐妹們的感情漸漸在減退,而開始更多地考慮到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渴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文化人”。我積極找老師學鋼琴,但我沒有鋼琴,不能朝夕練習,不可能彈好鋼琴。由於缺乏機會和環境,很想深通西洋古典音樂的夢想破滅了,為此我感到非常沮喪和失望。隻好和許多同學一樣,除了看電影,就是看小說,把圖書館裏的小說幾乎都看完了。
我變得很喜歡跟看起來很有教養的台灣同學們在一起,因為我是班長,成績又好,她們也都很歡迎我。下課後,她們彼此間都講閩南話,不久,我也會用流利的閩南語和她們交談。同時也學習到了她們斯文的行為舉止。我對他們的家庭很好奇,也很羨慕。有幾位環境好的同學常請我到她們在鄉下或海邊的家度周末;有一次,我還去一位同學家的虱目魚魚塭,釣魚煮來吃,玩得不亦樂乎。
有少數台灣同學家住得很遠,無法通車上下學,學校又沒有宿舍,就寄住在台南別人家裏。有些需要額外收入的家庭,常會把房間空出來,供這些學生吃、住,還連帶洗衣服等等,不過男女學生得分住不同房間。那時,學生都很老實、很守規矩,沒出過什麼問題。和我很好的一位陳姓同學,她家遠在恒春,能考進台南女中是家鄉的大喜事,大家都以她為傲。陳同學榮譽感很重,放學回去就做功課,同樣寄住的男同學想跟她搭訕,她都不予理會。
一九五三年,“三劍客”於台南女中操場童子軍露營,左起魯啟輝、鄧元玉、韓洛珠。
另外還有一位黃同學,她有好幾個兄弟姊妹都在台南念書,她在鄉下的父母就為他們租了一幢小房子,雇了一個下女為他們買菜、燒飯、洗衣服,他們樓上有間鋪榻榻米的大臥室,晚上掛起一頂大蚊帳,男女生各睡一邊,有時同學還會去湊熱鬧,擠在一起睡。當時學校功課重,管得緊,除了看電影和上夜市吃宵夜,或到同學家串門子,也沒什麼其他好玩的,或不良活動,父母都不用操心。
從初一起,我就和一位姓韓和一位姓魯的外省同學成了好友,我們自稱是《俠隱記》裏的三劍客。後來我跟台灣的同學比較談得來,這兩位同學就覺得我背叛了她們,她們倆變得更親近,從而和我疏遠了。我為此感到非常愧疚和不安,好在這種不安的感覺,不久就因畢業、各奔前程而自然消解了。
初中畢業後,我們有好些選擇,例如可以去念台灣省立台南女子師範學校。師範學校不僅一切免費,還每月發給零用錢,念完三年畢業後,會分配到小學教書。很多同學因為家裏經濟困難,家人鼓勵或強迫他們去念師範學校。當時多數家庭認為女孩子教小學是個不錯的職業,所以我們班上有三分之一的同學,包括韓同學和魯同學都進了師範學校。也有極少數的同學開始找工作。至於想繼續深造的同學,則選擇報考台南女中高中部;我因為成績夠好,被保送直升台南女中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