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新家是一間獨門獨院的日式房子,位於巷口的第三家,少有行人,鄰居也不太來往,非常的安靜。不像有些密集的小巷,門口活像是鄰居的聚會所;或有些熱鬧的小巷,攤販擠滿了門前。我們的屋子裏都鋪了榻榻米,房子裏有電、有自來水,但沒有抽水馬桶。廁所位在靠巷子的那邊,糞坑口對著巷子。清晨都會有清潔工趕著牛拉的水肥車,到巷子裏來收糞便,再送到田裏當作肥料。每天一大早,馬路上有不少的水肥車,發散著難聞的糞味。
搬到新家後,終於安定下來,大家都希望逃難的恐慌和絕望從此結束,也開始忙著尋找出路。嬸母也開始了她自己的生活,和同病相憐的新朋友打麻將消遣度日。那時,好些婦女都到各種工廠去找些工作回家做,從糊火柴盒,到裝配玩具、工藝品,甚至車衣服、打毛線等等,賺點錢當家用。嬸母倒沒有做這些手工,當她對住家附近熟悉了些,也認識了些新朋友後,她也開始參加在台灣很盛行的“互助會”,多少可以賺些利息錢。那時候,也沒有什麼“保險箱”之類安全的地方可以藏金飾和錢財,嬸母就把財物裝在小包包裏,藏在榻榻米下的地板下麵,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而我和弟弟當時倒也的確不知道這件事。
難兄難弟和妻子們
一九四九年年底,鄧家人幾乎全都到了台灣。父親和祖母分別住在台北的兩幢大房子裏。一九五○年春,嬸母由於叔父的離家與生活的困苦,就隻身趕到台北,懇求父親,並請祖母為她主持公道,給她在經濟和精神上的支持,結果是一無所獲。鄧家人的薄情讓她非常痛心和失望,她黯然神傷地回到台南,情緒比以前更低落了。
嬸母求援不成,給了繼母很深刻的印象。這兩妯娌其實非常的不同:嬸母很膽小,沒有自信心,可說是平凡且普通;繼母則受過高等教育,漂亮、能幹,擔任“國大”代表,受到很多人(尤其是男人)的讚賞。而唯一相同的是,兩人都有一個風流成性、貪好女色的丈夫。繼母對此尤其傷心、不服氣,父親竟會同那些條件比她差很多的女人相好,她完全不能理解,也很孤獨。由於擔心同父親過於接近,相處不方便、不安全,她在四川的四個姐妹,一個也沒被她帶來台灣。為此,她非常後悔、愧疚。每次她聽到父親出軌的事就大吵大鬧,把父親上好的衣服剪爛泄憤;她還帶著孩子去捉奸,逮父親的女人。父親一直自稱、自傲自己是個風流才子,被繼母逼急了,就惱羞成怒地對她說:“離婚算了!”於是更吵鬧得不可收拾。另外,繼母還誣賴大哥替父親找女朋友,為了她這番無理取鬧,大哥有幾年都不跟繼母講話。
鄧文儀弟鄧文僖,民國五十三年於台灣。
父親和叔父有好些相似處,但也有許多不同的地方。他們兄弟倆長相都很不錯,都有旺盛的生命力,而且都官拜到將軍,尤其是父親,凡事都能很快抓住重點,順利解決問題。叔父大半生都在軍中,從基層軍官一路升到副軍長;父親則在政壇活躍,在國民黨和軍政機構裏做過好些要職,還曾是蔣中正總統核心圈子裏的成員,擔任過總統的機要秘書和隨從。這兩個有權勢的兄弟都覺得交女朋友、玩女人是理所當然的,是應該的。父親是斯文地及時行樂,叔父則是個毫無顧忌的病態色情狂。叔父在軍隊裏待久了,氣急了就滿口粗話,大罵三字經;父親經常和黨政大員來往,講話自然也比較文雅,有書卷氣。
兩兄弟都揮金如土,同樣覺得用公家的錢尋歡作樂是件天經地義的事。父親好客,愛熱鬧,愛出風頭,對朋友是有求必應,毫不在乎地把錢給需要的朋友和下屬,也全不在意地向他們借錢用。兩兄弟從來沒想過要省錢、存錢,這給了他們的妻子很大的負擔。叔父對他的情婦和他們的孩子們,以及無數的女朋友,都非常大方。短短兩年,他就把從大陸帶來的金條全花光了,碾米廠也被逼得送給情婦。從此他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不過他倒也不以為意,有沒有錢、吃不吃苦,對他來說都無所謂。
進入永福學校
一九四九年初,弟弟元正和我分別就讀附近的永福學校四年級和五年級,完全沒有意料到,這將是自己生命中的轉折點。永福學校位在市區熱鬧的中正路和永福路間,四周有水泥矮牆,牆上還有鐵製的花欄杆。一進大門就是座雅致的花園,接著才是教室、辦公室等等。學校後麵有個操場,每天早上,九百多名學生在那裏做體操、聽精神訓話。操場旁邊還另有一座精巧的小花園,裏麵有花徑、假山和水池;水池中栽有許多蓮花。搬出了擁擠不堪的魯家,來到了這所新學校,真像是到了世外桃源!
五六年級各有三個班,每班約五十人。功課好的、家境好的學生都編進甲班,學校給甲班安排了最好的老師,有時還會給學生課外補習。剩下的一百個學生分到乙班和丙班。學校是義務教育,所有學童都必須上學。很多窮困的家長倒寧願小孩能在家幫忙做事,或者學個手藝,好賺錢幫助家用。
嬸母完全不知道學校的情況,她也毫無興趣去知道。徐副官帶我到學校注冊,我被分到丙班,同學大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其中有許多傷心的故事。就我的家庭背景來看,在班上我還算是幸福的。
有時候,叔父會寄些包裝得很漂亮的糖果給我們,我吃完糖果後,就把包糖的紙折起來,當作書簽夾在書本裏,覺得樂趣無窮。有一天下課了,我在操場上玩,嘴裏還嚼著口香糖,同學們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當我把無味的殘渣吐到地上時,有位女同學忐忑地問我還要不要那糖渣,我驚異地說不要了,她馬上從地上撿起來,把沾了灰沙的糖渣放進嘴裏。這件事讓我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我心裏很難過,也覺得很不好意思,我從此開始懂得同情窮苦的人。當時如果我還有口香糖的話,我一定會給她一顆。那情景,讓我不禁想起自己當年在重慶,撿拾同學們不要的毛線尾……
上課照規定都要講國語,這對我比較有利。因我已經不是隻會說四川方言,在大陸的學校學習國語多年,我能講得一口很流利的國語。當時台灣同學和老師們都正在努力學習國語,但台灣腔很濃。中國各地也都普遍講方言,像廣東話、上海話等,當地的人講國語也帶有廣東腔、上海腔,大家還常笑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講官話”。幸好大家書寫的文字都一樣,對學講國語很有幫助。那時書籍是學校免費提供的,但紙張和鉛筆比較貴,平常練習都不常用。課堂上和回家做練習時,都用一塊長約二十五公分、寬二十公分左右的小石板和滑石粉筆。丙班的功課很簡單,老師和同學都不太注重功課進度,練習做得也不多。
由於家裏環境不穩定,也不愉快,我經常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叔父還在台北,沒打算回家。嬸母為了消磨時光,完全寄情在麻將桌上。小小一間臥室的房子,經常擠了十多個人,晚上走動時要很小心,才能避免踩到睡在榻榻米上的人。我在家附近沒有玩伴,就把煩悶和精力完全發泄在念書、做功課上,我尤其喜歡作文和算術。
幸遇恩師的賞識和教誨
在五年級快結束時,甲、乙、丙三個班級聯合期末大考。聯合考試的主要目的是,決定每個學生六年級分到哪一班。我們的監考老師是六年甲班的級任老師蔡德銓,考試時,他好像一直在注意我,大概是看到大多數學生在座位上咬著筆杆發呆,而我卻忙著做題目。我感覺到老師在關注,就更加聚精會神地寫下正確的答案。當六年級分班公布時,我很高興地看到自己被分到蔡老師教的甲班。
六年級學年度一開始,我發現六年甲班跟以前待過的五年丙班完全不一樣。蔡老師在課堂上非常嚴厲,而且施行凶暴體罰。老師的臉部表情非常嚴肅,褲子皮帶係在微凸的肚子下,走起路來昂首闊步,威嚴得像是個將軍。
甲班教室前麵的牆壁全是黑板,沿著黑板下是一條長板凳。原來,板凳是給同學們站上去、以便在黑板上做習題用的,因為小朋友個子小,站在地上夠不到黑板的高度。夏天天氣炎熱,大家穿短裙、短褲,光著兩條腿站在板凳上做習題,如果寫不出習題的答案,老師就會用細竹子抽打同學的腿,被打的同學完全無法躲避,真是可怕!有時候,蔡老師還會用兩隻大手,捧住小朋友的臉,然後左右開弓打耳光,被打的同學也同樣是躲都躲不掉。在大陸時,我從沒看過老師會這般凶狠地體罰學生。
在這麼嚴厲的教育環境下,我更是加倍用功,盡量把功課做得十全十美。我對算術很有興趣,特別喜歡植樹問題、雞兔同籠這模擬較複雜的應用題,對解決這些難題很有興趣。我漸漸地發現,蔡老師很喜歡我,很看重我;這位嚴厲、不苟言笑的老師,在班上五十個優秀的學生中,特別垂青於我。他竟然認真地發現到我有別人從來沒有注意到的能力和優點。他找來許多課程上沒有的難題讓我做,而我也覺得老師給我的課外題目,比課內的還有趣,解答得津津有味,幾乎所有的題目,我都能做出正確的答案。
永福學校六年級甲班畢業留影,前排右起第四為級任蔡德銓老師,後排右起第七為鄧元玉,一九五○年於台南。
在蔡老師的特別推薦下,我被挑選出去參加校內外的各種比賽,包括演講、辯論、算術、作文比賽等等。我很高興能和同學比賽、競爭,我開始認識到這些活動比起和玩伴在屋頂、樹上追逐,或玩官兵捉強盜遊戲,來得有趣得多。同時,我也為學校贏得了好些獎狀和榮譽,我完全沉湎在成就的喜悅中。漸漸地,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增強了自信心。最後,竟為學校贏得了全市最高榮譽的市長獎!
很讓我不好意思,也不安的是,老師常常在班上誇獎我,選我做模範生。把我的作文貼在布告欄上,供同學們觀摩。有一次,老師對全班同學說:“你們注意鄧元玉讀書,不是用嘴巴一字一字念出來,而是用眼睛很快地默讀;她解決數學問題,不是隻憑經驗和記憶,而是用邏輯推理的方法。”
鄧元玉,一九五○年於台南永福學校。
老師的特別關注,讓我成了同學開玩笑的對象。我有時出聲念文章,有的同學就會笑我說:“你不是隻用眼睛而不用嘴巴念書嗎?”班上其他成績好的學生也遇到類似的情況。有位女同學跟她的祖母撒嬌,問祖母為什麼不像黃同學的祖母一樣給她送飯盒來?她的祖母回答說:“如果你的功課能跟黃同學一樣好,我每天中午都會送熱的飯給你!”不過我嬸母和家裏的人,對我在學校裏的表現卻毫無興趣。
在國校畢業班的那一年,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有個大人珍惜而且器重我。連同學的嫉妒,我都把它當作珍貴的記憶收藏起來。過去那種像小草隨風飄零的感覺,在我心中漸漸消退了。
我從永福學校以“模範生”畢業,順利地通過嚴格的中學入學考試,考進省立台南女中,永福學校一共隻有三個女生考取台南女中。小學畢業後,我就和蔡老師失去了聯絡。可是我永遠記得,是這位嚴厲,甚至可說凶狠的老師,督促我、引導我,讓我對自己有較高的期許,也激勵我立下將來能從事更好、更大的事業的宏願,我永遠衷心感謝及懷念這位蔡德銓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