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父親與我第十八章再見了,大陸!(民國三十七年)(2 / 3)

嬸母帶我們去拜訪了在南京的許多親戚、朋友,大部分我都不認識。有一天,正當我們要離開一家有好些人的房子時,有位老太太瞪著我看,突然大叫起來:“哎呀!細妹仔!連外婆都不記得了?”我仔細一看,這位老太太果然是我的外婆!離開外婆已經整整過了四個年頭,而且是在我天南地北地漂移的多事之秋,如何記得!

外婆好像變了很多,突如其來的相會,我確實認不出這位曾經不情不願地養育了我近七年的外婆。她一把抱住我,給了我一些錢和糖果,顯得十分親切,完全不像我記憶中的外婆。她曾經那樣地忽略並厭煩我,她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令人討厭、寂寞孤單。她告訴我,她不久將回湖南醴陵去,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外婆。後來我們全家逃去台灣時,大哥還到了醴陵去接外婆,要她同他們一起走。可是,她放不下她的財物和房子,不想遠逃。從此,她就從我們大家的生活中消失,不知所終了。

繼母的一本經

有一天,父親和繼母家裏非常熱鬧,全家人都興奮異常,因為繼母為父親的同事、朋友們開了個大宴會。睌餐後還有一個舞會,小孩子不能參加,可是,我們躲在不同的地方,把所有動靜看得一清二楚。貴賓們都從自己的專車裏端莊地走下來,令人仰慕。很多女賓都穿著長禮服,男士們則穿正式的軍服或西裝。繼母穿了件緞子長旗袍,更襯托出她的高雅、漂亮。父親和繼母在客人間穿梭招待,顯得非常高貴出色,我們這些小兒女也感到很榮幸,很自豪。

繼母剛和父親結婚時,雄心勃勃,想要輔佐父親的事業,幫助父親規劃和拓展前程。可是由於時局動蕩、險惡,這個雄心終於沒能實現。不過這也很難怪她;在她的雄心尚未付諸實行之前,她記起了一位極其卓越能幹、很受黨國注重的顯赫政客楊永泰,竟秘密、詭異地被人暗殺了!全國都為之驚訝、震撼。繼母從此了解到操弄政治的危險性。楊永泰在南昌時,曾是父親的頂頭上司。多年後,楊永泰的外孫還成了繼母的女婿。

繼母和父親結婚後,很快就發現父親有不少優點和美德:他做事勤快,效率很高;分析事情,深刻透徹;精力充沛,刻苦耐勞。尤其是父親對蔣介石忠心耿耿,真誠不渝。她認為這是父親一生最高尚的政治品格。父親從十九歲起,就是蔣介石的得意門生,得到蔣介石的賞識和關懷,並受到蔣介石的親自栽培。這一點也是繼母對父親心儀、決定成為其終身伴侶的重要原因。

當然繼母也知曉父親的弱點:在風聲鶴唳、追名逐利的險惡官場,父親胸無城府,缺乏狡詐的心計去排除自身的風險和穩住自己的地盤。父親心性善良,反對殘忍,沒有個人野心,讓他在詭計多端的同僚中很難遊刃有餘。他的單純和信任他人,使他受人歡迎,卻也容易被人暗算、攻擊。

繼母覺得父親的位置和權力大概已經到頂了,如果升得再高,所受到的攻擊會更大,他也更無法處理和自衛。她認為,父親幾次遭人暗算,之所以都能逃脫殺身之禍,那是因為父親對那些厲害的對手沒有什麼真正的威脅。同時,繼母也不喜歡父親的許多朋友和他們的生活方式。所以她決定不輔佐父親在事業上進展,甚至勸阻父親別再追求晉升。繼母從沒為她的這個決定後悔過。不過鄧家人都不信任她,對她不滿,大家都不知道她的積思積慮。

流浪,逃亡

我們在南京沒能住很久。國民黨在內戰中節節失利。中國軍民在八年抗戰後已是筋疲力盡,大家不但沒有享受到抗戰勝利的歡樂,反而陷入了一場殘酷的全麵內戰,全國上下都為之憤恨不已。而一度得到美國支持、擁有美式武器的軍隊,迅速土崩瓦解。

父親和叔父於是做了決定,讓嬸母、弟弟和我逃去台灣。我們的旅程很快就安排好了。當我們道別的時候,我看到繼母眼神裏有些淒愴和恐懼,她可能在為自身和一家人的安全擔憂。這是民國三十七年下旬,那年,我已經滿十一歲了,能體會到時局危險。當時叔父正帶領他的第二零五師在北平,不在我們身邊,這也增加了嬸母的不安和恐懼。四處風聲鶴唳,局勢混亂、絕望是愈來愈明顯了。

我們開始了顛沛流離的逃難旅程。南京火車站裏擠滿了恐慌、臉色凝重的人群,大人感到大難臨頭,小孩子也是一臉驚惶、無奈。荷槍實彈的士兵氣急敗壞地在喧嚷的人群中試圖維持秩序。開赴廣州的火車擁擠不堪,就連車廂頂上都坐滿了逃難的人群,堆放著許許多多的行李和雜物;有的行李沒有地方可放,就隻好用繩子綁著,垂掛在車頂和車窗之間,搖搖晃晃的。雖然我們持有頭等車票,但還是得靠兩個全副武裝的侍衛奮不顧身地把我們和行李推上火車。

到了廣州,我們暫住在父親的一位朋友家裏,等待開赴台灣的輪船。大家都感到住在陌生人家裏,實在是過分地打擾了,覺得很過意不去,好在主人非常和善有禮,他的家人都已經去台灣了,隻剩下他和一幢空房子。

嬸母一路上顯得很煩躁不安,她總是拿她那一大串重重的鑰匙,摔打到我頭上出氣。我隨便做錯點小事、話講大聲了些、東西打翻了、找不到我的紅色毛衣等等,那串鑰匙就會敲到我的頭上。由於我們老是在不同的地方打開、又收起行李,那件紅毛衣也似乎自作主張地忽隱忽現,我也因而痛苦不堪。可是,不管怎麼挨打受苦,我總是緊緊地黏著嬸母,唯恐一走散,他們就會不管我、自己走了!

等呀,等呀,我們終於等到了上船開赴台灣的日子。廣州碼頭和南京火車站的情況差不多,到處都是慌張亂竄的愁苦人群。上船後,我們擠在大通艙裏的一個很小的上下鋪位裏。當輪船經過南海和台灣海峽,風大浪大,海濤洶湧,船身隨著風浪上下起伏,左搖右晃。我暈得天旋地轉,捧著一個小桶,不停地嘔吐;我向小桶裏一看,似乎東西都吐光了,但還是能嘔出些青綠色的液體,真像有人說的“連膽汁都吐出來了!”等我終於吐完時,嬸母請徐副官把肮髒的小桶清理一下。我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絲不高興,畢竟他是個軍官,並不是用人,不應該做這些清潔工的事。船在海上好像走了很久很久,終於,我們到了台灣北部的基隆港。嬸母、弟弟和我是鄧家從大陸來到台灣的第一批人。

又見台灣

我們在十一月底到達台灣。基隆碼頭的情況和我們離開的廣州碼頭竟然完全不一樣!除了從我們船上下來的旅客、行李、貨物之外,岸上似乎異常的清靜、空曠。溫暖、潮濕的海風,吹得我們一身舒暢。拿到了行李後,我們就住進附近的小旅館,然後找到一家小飯館,大家都餓壞了!需要好好地吃一頓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