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融解堅冰(3 / 3)

往年那種機關幹部窩到辦公室裏打撲克、躲在酒店裏喝花酒的鏡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徒城街道的很多幹部第一次吃住在村裏、深入到農戶,開展思想動員和拆遷丈量工作;建設國土部門的很多幹部第一次與群眾麵對麵地做工作、麵對麵地解疑問;暫時租用著徒賅機械廠生產車間的兩個城建指揮部,雖然隻有精幹的十幾個人,但是人聲鼎沸、身影匆忙,電話鈴聲不斷,會議討論不斷,而且經常有人晝夜加班,無數的進展情況反饋到這裏,無數的數據圖紙彙總到這裏,成為脫離民俗的世外桃源。

下午五點,新城開發建設指揮部的傳真機急促地響起。

這是一份標準的商務函件,發件人是河川述芳置業集團,大致內容是經集團高層決策會議商定,明天赴徒賅研討項目合作事宜,計劃上午實地考察擬合作項目情況,包括區域經濟的發展前景、當地居民的收入水平、城市開發的總體構想、合作項目的區位布局和經營開發的主要模式,提議下午舉行雙方高層代表的閉門磋商,隨後形成書麵的投資可行性研究分析報告,提交董事局最終決定是否參與開發。

正在審閱總體規劃投標文件的夏曉禹,反複斟酌著函件內容,感覺事關重大,加之自己項目運作和商務洽談的經驗匱乏,需要報請執政團隊集體研究考察的細節和洽談的基調。

在周述發的辦公室裏,夏曉禹簡單介紹了有關情況,河川述芳置業集團是一家知名的地產開發企業集團,前身是省建設廳所屬的河川城市開發總公司,作為首批房地產投資開發企業,世紀之初被一家實力雄厚的香港財團高價收購,董事局主席是上官雲芳,是一位曾在美國華爾街拚殺多年的知名融資專家,曾先後參與了河川體育中心片區、泉州經濟開發區總部片區等投資開發,具有一定的城市綜合開發經驗,也有一定的建設資金運作能力。之所以準備投資徒賅的新城開發,主要得益於省建設廳廳長燕承陵的積極引薦。

“上官雲芳?述芳置業?”周述發聞聽上官雲芳的名字,瞬間排山倒海似的心酸,他曾幼稚地幻想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淡忘這個苦澀中帶著甘甜的名字,沒有想到三年的苦苦相戀竟然戰勝了二十年的淡忘努力。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世界真的不會這樣巧合,地球也真的不會這樣狹小,他心中的那個人也許還在美國喝著咖啡、吃著麵包,前些年曾聽一些同學說起過她,現在應該是美國一家證券公司的高級主管。

魏寶炬伸手把函件接過去,粗門大嗓地說:“一個具有外資背景的企業,大凡研究重大項目的投資,必定把合作項目的投資回報、運作模式等主要投資指標,都提前進行了深入、全麵地研究,他們掌握的數據可能比我們更全麵、更真實,但是他們還對至關重要的四個方麵有些顧慮,一是我們的建設用地指標能不能提供保證,也就是能不能如期拿到合法的建設用地審批手續;二是我們的拆遷工作能不能高效實施,也就是能不能迅速啟動大規模的成片開發項目;三是我們的運營模式能不能收益穩定,也就是他們能不能實現低風險、高利潤的投資收益;四是我們的城市規劃能不能變成現實生產力,也就是能不能成為資金和項目聚集的窪地,成為人居和物流的高地。所以,提議我們應該從上述四個方麵進行精心的準備。”

郭威瞄了瞄周述發,直到周述發點頭示意,才字斟句酌地說:“我讚同寶炬縣長的觀點,市場化的投資講求雙贏或者多贏,我們必須讓投資商有利可圖,而且讓融入徒賅的投資商有更大的利可圖,隻有這樣才能突破區位、環境等不利影響,吸引更多的項目和資金投資徒賅。如果再從這四個方麵分析的話,最核心的要素應該是投資收益,國際平均產業年收益率是百分之七至百分之八,國內的產業年收益率大致在百分之十左右,其中房地產開發的收益率最高,保守估計也要在百分之三十左右。如果項目融資是國外資本的話,其追求的投資收益率應該不會高於百分之二十,加之考慮人民幣不斷增值的大趨勢,估計可能在百分之十五左右。如果是國內融資的話,考慮到徒賅的投資風險比較高的因素,其投資收益率應該不會低於百分之三十五,這是其一。其二,作為首個城市開發項目,我們要最大限度地讓利,無非就是在土地價格上壓一壓,隻有這樣才能迅速啟動城市開發的大框架,隻有迅速把腳手架豎起來、把打夯機動起來,烘托出人氣,也才能吸引更多更好的項目落戶,進而提升我們選擇項目的餘地和政府收益的空間,現在我們出讓的開發用地價格是五萬元/畝,建議以這個價格作為參照係數,根據項目情況進行適當的上下浮動,浮動的空間不應該高於百分之二十,否則我們的投資回收就可能出現問題。”

周述發聞聽這些有理有據的分析,笑著說:“曉禹同誌立即著手起草投資可行性研究報告,著重圍繞寶炬、郭威同誌的提議事項展開,一定要實事求是地說明情況,科學準確地闡述觀點,全力爭取項目盡快簽約。上午由寶炬、曉禹同誌出麵陪同考察,下午由我們四人共同參加有關活動,同時邀請縣谘詢委員會主任呂廣誌同誌參與閉門磋商。”

這樣,整個的考察細節和磋商基調就全部確定了,新的徒賅執政團隊試圖用真誠、用遠見、用超值的收益來,引進第一個敢於大規模投資徒賅的“螃蟹”。夜深人靜,深受農耕文明熏陶的徒賅,城裏的路燈特別昏暗,鄉村的土屋更是靜謐,使夜更深、人更靜,隻能聽到或近或遠的狗吠。

躺在暖和被窩裏的周述發,越是不斷地否定,越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她的身影,她的話語,甚至她身上帶有的獨特氣息。

第一次見到上官雲芳的那天是一九八年九月十六日,這是他終身銘記又刻意忘卻的日子,就在河川大學經濟學院教學樓前那株巨大的銀杏樹下。

排在新生報到隊伍裏的他,穿著老娘特意到裁縫店裏定做的棉布半袖襯衫,還有幾個嬸子、嫂子湊錢添置的的確良褲子,這些已經遠遠超出了那個貧窮人家的承受能力,也是方圓十裏八村最時尚的裝束,因為他是那個四邊環山的小村子裏跳出農門的第一個大學生,可以進到省城,可以吃到皇糧,可以當上幹部,村裏的長輩就挨家挨戶地開始收“租子”,東家五斤米,西家一隻雞,然後到鎮上換上幾十塊錢送到他娘的手裏,而且鎮政府還送來一雙解放膠鞋、一個軍用書包,這才讓他稍顯體麵地邁進大學的門檻。

但是,他依然在新生隊伍裏有些“鶴立雞群”,不是因為他魁梧結實的身材,而是他那倍顯土氣、有些寒酸的裝束,沒有人給他一聲問候,沒有人賜他一份關心。

“同學,我叫上官雲芳,你叫什麼名字?”一個穿著花格子連衣裙的姑娘主動招呼著周述發,從背後傳來的聲音非常的好聽,像銀鈴一樣的美妙。

“我,我,我叫周述發!”周述發拘謹而羞澀地回答著,他用腳搓著地,甚至連正眼看著姑娘的勇氣都沒有,但他永遠記住了這個動聽的名字。

“你就是周述發呀,聽說你可是我們河川大學這屆新生裏的高考狀元呢,我們是同班同學!”上官雲芳歡快地跳到周述發麵前,驚喜的神情溢於言表,大大方方地審視著眼前這個羞澀的大男孩,快人快語地說。

“妹子,你知道哪裏有水喝?”從泉州火車站到河川大學少說也有十裏路,周述發舍不得多花一分錢,因為每一分錢都是多年守寡的老娘從嘴裏摳出來的,他索性順著公交站牌,提著被褥卷兒、行禮兜兒,空著肚子跑了兩個多小時。所有的能量,就是淩晨在火車上啃的那兩個隨身捎的涼饅頭,大半天的時間既沒有吃一點飯,也沒有喝一滴水,他有些口渴難忍,有些饑焰中燒,但每每看到那些帶著蔑視神情的人,他選擇了重新挺起自己的脊梁,自尊地隱忍著所有的饑渴。

“給!你叫我什麼?”上官雲芳不假思索地把隨身攜帶的軍用水壺摘下來,順手遞給了周述發,有些調皮地說。

周述發聞聽一愣,依然低著頭,並沒有伸手去接那隻嶄新的水壺,有些自卑地說:“告訴我哪裏有水龍頭就行!”

“拿著,真囉嗦!你是哪裏人?”上官雲芳把水壺蓋子擰開,塞到周述發的手裏,又伸手去接過裝著布鞋、瓷碗等日用品的網兜,有些強勢地說。

周述發方才抬起頭來,有些不自然地看著眼前這個大眼睛、長睫毛、瓜子臉的新同學,白皙的臉上更多的是真誠,漂亮的眼睛裏也流露著關心,咕咚咕咚咕咚,有些心急地喝了幾大口,隨後把水壺拿在手裏晃了晃,又咕咚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

“別著急,都歸你了!多喝點,我不渴!”上官雲芳感覺到男孩的憨厚,忙說。

周述發還是節製著對水的欲望,把大半壺水交給了上官雲芳,用手抹了抹嘴巴,紅著臉說:“謝謝你!俺是海城的,你是哪的?”

“你還沒有吃飯吧!給……”上官雲芳彎腰打開紅色的皮箱,拿出一包餅幹來,塞到周述發的手裏。

“俺吃了!早晨吃了兩個大饅頭!”周述發用非常笨拙的語言和動作推辭著,第一次碰到了上官雲芳的小手,那是一隻非常嫩滑的小手,顯然沒有幹過多少農活,跟自己那些高中女同學的手反差很大。

“吃不吃?不吃,就是瞧不起我呀,以後也別想理我!”作為從小被父母寵愛的掌上明珠,上官雲芳有些大小姐脾氣地威脅著說。

周述發呆呆地擺弄著那包隻聞其名、未見真容的餅幹,一時竟然不知道如何打開包裝,笨拙地用牙齒撕開包裝紙,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塊餅幹,又放到鼻子上深深地聞了聞,才慢慢地放到嘴裏,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著餅幹的滋味,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著餅幹的美味,然後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咽到肚子裏,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吃到如此香甜、如此好吃的東西,原來隻知道過年包的餃子最好吃,麥秋蒸的饅頭最香甜,他要盡量把品味的過程、咀嚼的過程,還有吞咽的過程無限期地延長。

那包香甜的餅幹,雖然二十多年匆匆過去了,縱然山珍海味地吃了不少,洋餐料理也經常穿腸而過,但是隻要想到那種滋味,依然滋潤或者感動著他的心田,會讓他的喉結不由自主地蠕動,也會讓他的唾液難以抑製地加速分泌。

周述發就在這香甜的回味中,慢慢進入了他的夢鄉,夢中的上官雲芳的笑還是那樣迷人,聲音還是那樣的美妙,那兩根梳著蝴蝶結的小辮還是那樣跳躍著……也許甜美的夢可以使人忘卻煩惱,忘卻那些政治爭鬥的殘酷和現實生活的無奈,因為夢中上官雲芳那迷人的笑、那美妙的聲音,使經常失眠的周述發難得睡了一個好覺,直到兩個此起彼伏的手機短信鈴聲,才把他從甜美的夢境帶入嚴酷的現實。

“哥,今天上午我們要做全麵的檢查,估計最終結果需要等到後天下午。嘉儀嫂子的精神和飲食一切都很好,隻是大嫂的初步判斷並不十分樂觀,但我們會盡力的,放心吧!你也要多注意自己的生活,別太累了!雅。”

自從範嘉儀入住解放軍總醫院,歐陽姝雅每天早晚都會給周述發發送條短信,把範嘉儀住院治療的一些情況反饋給他,有些時候也把她自己的想法、快樂、見聞告訴他一起分享。

周述發躺在帶著歐陽姝雅溫情和體香的被窩裏,既享受著那份暖融融的親情,又驟增了那份不可意料的牽掛,突然想起朱鎔基總理的那句名言,不管前麵是刀山火海,還是萬丈深淵,都會一往無前。其實生活中麵對親人的傷痛,又何嚐不是同樣的一往無前呢!

縱有刺骨嚴寒的阻礙,縱有厚實窗簾的遮擋,微弱的陽光還是喚醒了黎明,把愛和光明灑向了人間的每一個角落和旮旯,也毫無保留地灑給了周述發、範嘉儀和歐陽姝雅,方才使普世大眾的臉上洋溢出更燦爛的笑容,也才使生活充溢著快樂、希望和堅毅,周述發索性沒有書寫任何文字的東西,隻是給歐陽姝雅回複了一個笑臉、一個太陽,憑她的聰穎一定能夠理解他的用意。

“發,今天會見到你嗎?想你!”這是一個沒有署名的短信,也是一個非常陌生的號碼,更是一個毫無由來的內容,是同學?是朋友?很多經常聯係的同學和朋友,他都會把所有的聯係方式及時地儲存起來,在腦海裏從來沒有這個號碼的點滴印象,而且生活中從來沒有這樣看似曖昧的關係,都是些可以完全拿到桌麵上來的關係。

顯然,這又不是一條錯發的信息。“發”,多麼讓人倍感親切的稱謂呀,多少年再也沒有人這樣喊了,即使是相濡以沫多年的範嘉儀也大都是稱呼“述發”,難道真的是她嗎?難道她回到國內了嗎?難道她在海城嗎?難道她就是河川述芳置業集團的董事局主席?……

“你是上官雲芳?”周述發邊伸了伸懶腰,索性驗證一下自己的心靈感應,既沒有稱呼具有周氏專利的“妹子”,也沒有商務活動中慣帶的職務。

“我想你了!二十二年了,你從來沒有聯係過我,也許你已經把我忘記了!你真的會把我忘記嗎?你生活的還好嗎?”獨自居住在泉州南部山區高檔別墅裏的上官雲芳,雖然整夜的輾轉反側讓她腦袋有些發脹,但是心境頗感激動地注視著“上官雲芳”四個字,慶幸自己曾經深愛的男人並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忘她,剛才還盤算著如果那個狠心的男人忘記了自己,她就斷然取消徒賅的投資考察活動,而且永遠不會踏進他主宰的領地,更不會與他和他認識的人發生任何關係、聯係,突然感覺自己的小女人思想特別好笑,而不是商界女強人的寡情薄義。

麵對曾經與自己共同澆鑄最純美愛情的那個女人,周述發更多的是內疚。大學臨近畢業的時候,上官雲芳的父母派車把他接到綠樹掩映的高幹別墅,那是他第一次乘坐小汽車,那是他第一次踏進別墅區,之前她從來沒有跟他過多提及自己的顯赫家庭,前天傍晚方才知曉她的父親竟然是高不可攀的副省長上官浩渺,而且她的母親竟然是省教育廳副廳長劉筱悠,他有些茫然失措,他有些倍感驚詫,他有些憤怒悲傷。

在她父親的寬大書房裏,上官浩渺與他進行了一次終身難忘而倍感自卑的長談,雖然話說得非常委婉含蓄,作為家裏獨生女的上官雲芳不能跟他一起返回海城,要求他畢業之後要麼留在省直機關工作,單位可以任由他的選擇,要麼兩人相伴出國留學,美國的親戚會給予很多關照,可是他的那點自尊,他的那點自卑,還有他的貧困家庭,都讓他直言回絕了他們的好意,必須回到生他養他的海城,因為那裏有他土裏扒食的寡母,他是母親生活乃至生命的唯一依托,年輕人話說得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

此後,上官雲芳沒有再回到河川大學的校園,更沒有與他有過或間接或直接的任何聯係,據說是直接去了美國攻讀金融碩士學位,他也曾幾次跑到那個紅牆拱衛的大院落裏尋找過她,但是守護的武警沒有聽他過多的解釋。

“歡迎你回到祖國人民的懷抱!歡迎你融入徒賅人民的事業!我在徒賅等你!”今天,作為一個成熟而理性的男人,他有責任堅守住自己的家庭,他也有責任維係別人的生活,絕不能像小女人一樣束縛在既往的兒女感情裏不能自拔,周述發不帶感情色彩地回複道。

“回到中國,還不是因為這裏有愛人的懷抱?趕赴徒賅,還不是因為那裏有愛人的事業?”坐在化妝鏡前的上官雲芳,把那些進口的膏脂均勻地塗抹在略帶年輪的臉上,又用高級眉筆輕輕地描畫了幾筆,默默地審視著增添了魚尾紋的眼睛,有些傷感地回複著。

也許因為短信看不到對方的眼睛,也許因為短信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如同互聯網絡上的陌生人聊天一樣,可以任憑思想的馳騁,可以放任感情的宣泄。

這頗讓周述發內心越發不安,甚至有些不祥的征兆,顯然在上官雲芳的內心深處還一直執著地愛著他,而不是那個曾經默默詛咒又默默祈禱的薄情寡義的女人,但是某些逝去的東西注定永遠也不會回到那個青春與愛情燃燒的歲月,縱使兩個人依然深深愛著彼此。這並非是命運的殘酷,也非愛情的無奈,更多的是一種責任,一種社會的、親情的、血緣的責任。

早餐的時候,周述發告訴魏寶炬要親自接待述芳置業集團的考察活動,然後帶著郭威提交的財政投資類重點工程審計報告,走進了栽滿粗大國槐樹的徒賅縣委大院。再厚的堅冰終究需要通過陽光和火種來融化,大規模的城市建設就是這樣的陽光和火種,也許述芳置業的投資之舉,就是融解徒賅發展堅冰最容易點燃的那堆“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