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詳細敘說詳細的過程,是想通過我的喜歡陝北民歌的曆程,來說明一些問題。並非因為我是陝北人,就應該或者必然地喜歡陝北民歌,不是這樣的。如果每一個陝北人都喜歡陝北民歌、演唱陝北民歌,也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任何藝術品的欣賞,都是專門需要培養的。就像我小時候一度僅僅是喜歡歌詞而拒絕演唱中的陝北民歌一樣,沒有培養出我的正常的胃口,反倒起到了反作用。陝北民歌是活著的《詩經》,是唱出來的、帶著音樂、鮮活的《詩經》。正如《詩經》裏麵除了“頌”之外,大部分是情歌一樣,陝北民歌裏麵十有八九也是癡男怨女對生活的哀歎。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承認“花籃的花兒香”的原因所在。

拋去陝北民歌歌詞的豐富多彩以及動人心魄不談,單純從賀玉堂、王向榮、孫誌寬等這些成熟的陝北民歌手的歌聲質地來說,就極具魅力。男聲不求渾厚,但求高亢、粗糲,女聲不求甜膩,但求真摯、嘹亮。歌聲所表現出來的特征具有鮮明的陝北地域文化特征:

其一是高原上所有的物種表現出來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甚至於肆無忌憚的“野性”。這種“野性”常常通過陝北民歌手無拘無束的歌詞以及粗糲的嗓音表現出來,那歌詞似乎是不經意之間胡謅出來的,那嗓子沒有經過任何“禮儀”的訓練,放羊的時候喊出來的,像未經雕琢的石頭一樣,粗糲不堪,但又魅力獨具。這種粗糲與野性所傳達的這一地域的人樂知天命的達觀生活態度:我就這樣了,我就這麼唱了,我愛怎麼唱就怎麼唱,你還能把我怎樣?正如一句陝北諺語所說的:“窮樂和,富憂愁,尋吃的(注:尋吃的是陝北方言,意思是“乞丐”)不唱怕個球!”

其二是不屈不撓、百折不回甚至於寧折不彎的“力量”。這種力量更多地表現為歌聲的高亢、以及歌手對音節長短的處理,想唱多高唱多高,想唱幾拍唱幾拍。高亢並不是陝北民歌的唯一特色,很多歌曲也是需要“淺斟低唱”的,但這肯定是它的重要特色之一。嘹亮的歌聲幾乎要突破所有的條條框框的束縛,甚至違背一些常見的藝術規則。比如,我們一般所謂的有所“節製”,但陝北民歌手興之所至往往失去“節製”,任高亢的歌聲肆虐人耳,令尾音“繞梁三日而不絕”,餘音嫋嫋,而聽者酣暢淋漓。

成熟的陝北民歌能手總是能用自己的歌聲充分地展示黃土高原的野性與力量,我覺得這是陝北民歌的“魂兒”。如果你唱不出這兩種味兒,不管你的聲音多麼花哨,多麼滑溜,多麼甜美,並不能真正把握陝北民歌的特點。

鄉村茶話會

每當碰到有村裏的大事要商議,或者鄰裏糾紛、夫妻別扭等事情,照例是要召集村裏德高望隆的老人和精明強幹的領頭人聚在一起商議的。白天男人們都在山裏地間耕地除草,婦女們則忙著洗衣做飯,所以這樣群體性的商議一般定在晚上。

太陽落山,炊煙升起,牛羊歸來,大家夥兒吃過家庭主婦手擀長麵條之後,就三三兩兩地來到某一家的窯洞內。主家便招呼“他大爺”、“他叔”上炕坐定,問過“吃了嗎”之後,香煙和煙灰缸就放在了炕中央,主婦們就開始準備茶水。先來的人就開始談論莊稼長勢以及預計收成,互相讚美幾句對方某一處土地的肥沃以及莊稼的長勢,被讚揚的人呢,往往也要謙虛幾句,一邊抽煙,一邊等待別人的到來。

記憶中,當時經常喝一種“磚茶”。這種茶好久不見了,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將茶葉壓縮在一起的大塊,喝得時候用刀切一塊下來。大多數茶葉用開水泡泡就可以了,但“磚茶”似乎很難用水泡開,所以常常在鍋裏麵煮。孩子們從外麵抱回柴火,擔負起燒火的責任,主婦則忙著往鍋裏舀水,用菜刀切一塊“茶”下來,放到水中,開始燒火。

小孩子們喜歡熱鬧,有這樣的聚會總少不了他們跟在大人屁股上,大人上炕議事,他們就蹲在地上幫忙往爐灶裏燒火。那時村裏還沒有通上電燈,煤油發出的微火和爐灶裏熊熊燃燒的火將每個人的臉龐映得紅彤彤的。

水燒開了,人們也漸漸到齊了,開始議事。這個時候,往往由“主事人”首先發話。“主事人”這個角色不是固定的,如果是處理村裏的大事,那一般由村長或者村委主任擔當;如果是紅白喜事或者是婚姻說合、鄰裏爭吵、夫妻不睦、子媳不孝,那麼這個“主事人”一定由族裏德高望重的人擔當;如果是逢年過節村裏要“鬧秧歌”、唱大戲、說書,那麼這個主事人就得由喜歡熱鬧的、善於煽氣氛的人來牽頭。鄉村裏看似沒有嚴密的組織,但是朝夕相處,誰能做什麼、誰不能做什麼,分工也很明確。

茶水都是用碗盛的,一碗一碗地端到炕上,碗底有一兩片茶葉。鍋裏茶水的熱氣、滿炕的茶碗裏的熱氣和香煙的煙霧繚繞在一起,騰騰地冒了起來,飄浮在人們的頭頂上,散發出濃鬱的香味來。大人們一邊呷著茶水,一邊商議事情,偶爾會有人歎息一聲。小孩子不懂大事,在地上蹲著,常常因為出門撒了一泡尿地方被別的小孩占領了而推推搡搡起來,難免又被自家的父親嗬斥幾句。

主事人一句:“人都來了,咱商量一下這個事情咋弄……”這就意味著正式進入今天的議題,別的話題例如莊稼的長勢、孩子的頑皮都要放一放。先是靜默,大家來的時候盡管大部分都有自己的主見,但是還是要借著熱氣騰騰的茶水和彌漫的茶香再理理處理問題的思路,醞釀醞釀表達的技巧,組織組織即將出口的語言。鄉村人自有鄉村人的精明,深知“話有三說,巧說為妙”的道理。有人開始發表意見,有人表示讚同,有人提出不同意見。大家說話的聲音也由低到高,場麵逐漸活躍起來。

茶鍋裏添過幾次水以後,主婦又切一塊茶放到鍋裏。每個人麵前的碗裏也添了幾次茶水,窯洞裏煙霧更加濃厚,小孩子在地上蹲著開始打哈欠、打瞌睡。於是就有某個大人責令自己的小孩回家睡覺,別的大人也都符合著讓自己的孩子回家睡覺。最後大家達成一致,讓大一點的小孩照顧小一點的小孩一起回家睡覺。大人也將孩子送出院子,在院子外麵的田裏撒一泡尿後就回來繼續商量事情。

小孩子們嘀嘀咕咕地說著話走出院子,大一點的孩子還在嬉鬧,小一點孩子害怕黑暗,緊緊地跟在大孩子的身後,深怕由他們捉弄、嚇唬。

紀彥峰

寫作詩歌、散文。現居北京。入選著名詩人伊沙主持的《新世紀詩典(第二季)》,作品見於《詩參考》、《東部》、《三聯生活周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