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在新世紀到來的二○○二年我迎來了勝利的曙光,以超出錄取線六十多分的成績考入了省城的還算知名的某大學。大學裏麵我算不上最“優秀”的學生。雖然大學的教育機製飽受詬病,同學們都過的很瀟灑,但我深知勝利果實來之不易,且腦海裏還時不時想起長輩們教導的“吃香喝辣”的情景來,所以我總是盡全力珍惜學習機會,努力融入城市。
前幾年有一篇網文風行一時,受到大家追捧。說的是一個農村男孩奮鬥了十八年,才獲得了與一個普普通通的城市女孩在城市的咖啡廳喝一次咖啡的資格。原以為自己可以鬆口氣了,其實我僅僅是拿到了一張入場券而已,戲才剛剛開始!形形色色的選擇題在等著我呢。事情並不是當年我們的長輩們想象的那回事兒。讀書,僅僅意味著因為你不喜歡放羊,所以你不用放羊了,哪有多餘的“香、辣”讓你吃。可問題是等到大學畢業了我才明白這個故事的真實含義。我戰勝了這個輪回,我逃離了這個輪回,不過是跳入了另一個輪回。想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門都沒有!
曾經有一個亦真亦假的故事這樣說:有一個電視台的記者采訪一個陝北放羊娃為什麼放羊,答曰為了娶媳婦;記者又追問娶媳婦為了什麼,答曰為了生兒子;記者再問生兒子做什麼,答曰放羊;記者再問為什麼要放羊,答曰為了娶媳婦。所有的城裏人都在嘲笑放羊人的愚昧。
但是,當輪到我給我的孩子出選擇題的時候——正如我的長輩們當年給我出題那樣,我怎麼說呢?告訴他好好讀書,考大學,找工作,結婚,生小孩;生了孩子再好好讀書、考大學、找工作、結婚?是這樣嗎?這,難道真的比放羊人的回答高明?我有點猶豫了,倘真的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不知道我還是否會像曾經做這個選擇時那樣斬釘截鐵、義無反顧。
笛聲悠悠
曾經有過“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的美麗童年生活,是令我得意的事情之一。那時候每個暑假都要和小夥伴們騎著自己家的牛和驢去野外放牧,在我聽過的所有人的童年故事中,這是最美好的童年,最為自由自在的童年。
我很慶幸我學吹笛子並不是在自己的父母強迫之下去“少年宮”之類的場所去苦練、去考級。那樣的經曆是人生的一大痛苦。我是因為自己對笛子發生興趣、自動自發地去學並且學有成果。那時候覺得,能將一根看似平凡無奇的竹子演奏的“天花亂墜”,在我看來確實非常了不起、非常牛×,所以我自己對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其實父親本身是一名民間音樂高手,會吹竹笛、拉二胡,而且非常漂亮。父母不支持也不反對,一家六口人的衣食住行就夠讓父母操心的了,何暇再考慮這樣高級的精神享受。我初學的時候,似乎曾經請教過父親演奏技法,但他並不熱心,而且含含糊糊地說過類似的話:自己慢慢去琢磨、體會。
於是我在不懂任何原理以及樂理、僅僅將之視為一根可以發聲的竹子的前提下開始瞎琢磨。那時候,很多比我大的小孩都在玩兒笛子,而音樂課僅僅是學唱流行歌曲,沒有任何號召與強迫,卻在學校蔚然成風:一下課,教室裏的笛聲四起,所有能玩兒的男孩幾乎人手一支竹笛——這真讓我懷念農村學校真正的自由與開放。起初要觀察別人,知道手指怎麼擺放就可以放在嘴唇下麵使勁吹,設法使其發聲進而響亮。然後整天拿著笛子不放,課餘時間不必說了,就是走路甚至爬坡歇腳的時候都在學,真是恨不能蹲在茅坑上的時候還在學。
學會第一曲是最為艱難的過程,例如《東方紅》,我就看會吹的同伴先抬哪個手指,我跟著抬哪個指頭,非常死板地記住六個手指變動的順序,就是這麼艱難的過程。頭暈目眩、口幹舌燥是必須要克服的。終於,照貓畫虎地學會了“第一首”。也許是《東方紅》?或者是《世上隻有媽媽好》?或者是二者兼有?盡管於真正的掌握有很大距離,但這種變化非常可惜,這個過程是非常快樂的。
之後,就這一兩首歌天天吹,反複吹,讓家裏的所有人都厭煩了,達到讓耳朵不太好使的爺爺奶奶都受不了的程度。自己也厭了,就開始認真地琢磨了:一首歌,在笛子的六個孔上嚐試尋找第一個音符,找準了再嚐試第二個,第三個……並依次記住它們。我學會了嚐試,敢於嚐試,我以為這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堂課。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不斷嚐試、不斷成功,我學會了很多曲子,我不懂樂理,但是隻要我會唱或者能記住的曲調,就可以在笛子上表達出來。
野性與力量
作為陝北人,很早就接觸到了陝北民歌。當時並沒有覺得它有什麼了不起,也並不喜歡。那時候每逢“六一”,我們的歌詠比賽就是“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花籃花兒香”這幾首“陝北民歌”,我們身著深藍色運動褲、白襯衣、紅領巾,整齊劃一的歌聲至今讓我覺得又心酸、又滑稽。幼小的我心想:這難道就是“陝北民歌”?閉塞的環境以及純之又純的教育,導致我們生活在民間,卻沒有接觸到真正的民間。
真正開始喜歡陝北民歌是在接觸路遙先生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之後,這大約是初中一年、二年級的時候事情。書中所引用的歌詞讓我一遍成記: “正月裏凍冰立春消,二月裏魚兒水上漂,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等一等我……”
我很喜歡,是因為這個文字和《人生》中的“劉巧珍”的形象結合起來的喜歡,由喜歡小說中的人物而愛屋及烏地喜歡這個歌詞,如詩歌一樣的語言。什麼時候聽到的這首歌?我想不起來了,但這肯定是我喜歡的第一首陝北民歌。
使我真正狂熱喜歡上陝北民歌、開始用心去尋找、研究陝北民歌,來源於偶然的一個電視節目。我隻能記得是四川電視台播放的某音樂會或者音樂節,一個攏著手巾的中年人站在舞台中央,一隻大射燈的光柱照在他的身上,周圍是黑暗,沒有伴奏,沒有樂器,沒有五光十色的彩燈,會場一片安靜。他唱得是陝北民歌,其歌聲宛如天籟之音,仿佛從遙遠的高原傳來,沁人心脾,讓整個會場陷入靜謐之中,讓整個世界安靜了下來:“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咱們見麵容易拉話話難。一個在那山上一個在溝,咱們拉不上話兒招一招手。瞭見那村村(呦)瞭不見(呀)人,我淚蛋蛋拋在沙蒿蒿林。”
我心裏真激動啊。我當時心裏就在感歎:“我的天啊,陝北民歌竟然是這樣,竟然唱得是這樣的東西……”千回百轉,哀婉動人,感人肺腑,沁人心脾……那種野性的魅力和力量之美,用多少讚美之詞,都難以全麵形容聽到一首好聽的陝北民歌時候的那種激動。這種激動在我身上不斷發生,聽好歌如飲醇酒。後來我知道這個老師名叫王向榮。於是開始到處打聽他的消息,最後從市麵上隻找到一盤磁帶裏麵有王大師的兩首歌:《這麼好的妹妹見不上麵》、《哪達達也不如咱山溝溝裏好》,僅僅為了這兩首歌,我從生活費裏麵擠出五元錢買了下來,而後來實際上這盤磁帶我也主要聽這兩首,磁帶總是被快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