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寫作女人,又怎能被時間的風裹挾而去,當她用一生的苦難對世界吟唱:“如果你不能給我和睦與愛情,那就給我苦澀的名聲”。
總是為這些無可比擬無可替代的寫作的女人感動著,震撼著。那些早夭的死於華年的花一般星一般的女子,她們在時間的暗夜中劃過的閃閃寒光;那些走過春的繁華夏的躁動秋的豐盈冬的嚴酷的山一般河一般的女子,她們在時間中定格下來的頑強和莊嚴。當我默念著她們的名字,就像誦讀著一部部時間的大書,就像預覽著一個個寫作的女人未完成的人生。多麼快啊,衰老多皺的麵容,臃腫病痛的身體,枯黯煩亂的心緒,一切都好像隻是抽象的概念,但已真實地兵臨城下,四麵楚歌。在我的年齡,青春年少隻是昨天的事,卻分明看到黑慘慘的最後之門半開半閉,在獰笑著生命的脆弱和虛無。這樣的時候,閱讀和寫作都呈現出了之前不曾領略到的意義,那些欲露還藏的暗示和契機。對時間心生恐懼的人,在自身麵臨鬆弛、墜落和凋零時,疼痛使之無師自通地進入哲學,進入語言。然而,述說就能獲得救贖的力量嗎?誰能逃離時間的深淵?才情與智慧,光榮與夢想,在最後風歇雨住場光地淨的時間裏,能給寫作的女人一角堅實的庇護,使之完成最後的美好的造型嗎?也許答案是否定的,一個人肉體的失敗其實就是真正的失敗,那樣的墜落和沉淪就像秋風中的黃葉跌進絕望的山穀,怎樣的精神之力能使之再次清颺向上?然而,即便這樣,寫作的女人也隻能祈望於時間,隻能在對時間的恐懼和信仰中走過時間。是的,沒有什麼人比寫作的女人更感知著時間的凜冽和遽促,時間總是最先去欺淩那最優美最敏感的靈魂,但也沒有什麼人比寫作的女人更貼近著時間的溫暖和公正,時間總是在最後去恩澤那最柔軟也最堅定的精神。
曾經喜歡輕盈靈動的潑灑恣肆的飛一般的女人的語言,慢慢開始更關注沉潛的蘊藉的清明的表達。那些不再年輕的已麵對時間之拷問的女人們的表達。那些樸素的簡單的文字。然而這樣的樸素和簡單,是曆盡繁華的簡約,是千帆過後的水天一色,是萬弦俱寂中唯一的清音。是語言的至境。曾為蔣韻《心愛的樹》潸然落淚深深沉溺,並情不自禁地寫下閱讀心得。知道那是正走在時間途中的女人才能講出的故事,是已承受了時間的饋贈的女人才能寫下的文字,澄澈、深邃、沉靜、悲憫,不再是蟬鳴亂心中的炎陽高照,而是冬日上午一院子的好太陽。喜歡趙玫的散文隨筆,深刻犀利,明白通透,那樣的文字後麵該是一個因智慧而篤定自信的女子吧?但她卻說:“我知道,真正的本質是:我的日漸衰退的記憶;我身體中越來越多的不適;我的,有時力不從心的感覺;有時候,仿佛每分每秒都在黑色深淵的邊緣;幾近瘋狂的絕望……”
最初看到這些話時,心裏是難過的。它使人們看到了在寫作女人的文字中通常被遮掩起來的那一麵,關於她自己在寫作中的焦慮,無助,所有的負重,以及在生活中的走下坡路。但這確實是一個寫作的女人在時間中的真實。趙玫說:“但是我堅持著。”讓人敬重讓人心酸的堅持。這才知道,其實,一個寫作的女人,光有強大的心智、高遠的目光也還是不夠的,當再無多少好時辰供自己大把揮霍時,她還得有對日常凡俗的整合能力,尤其必須得擁有健朗的身體,她需要能支撐思想將寫作進行到底的體力。多麼傻啊,年輕時,不懂得這個,以為有繽紛蔥蘢的才思,有漫天飛舞的靈感就夠了。若隻是這樣,波伏娃怎麼能成為笑到最後獨領風騷的神話,而熱烈博愛的桑夫人又怎麼會是寫作女人中絕無僅有的傳奇?若隻是這樣,聰慧的蕭紅怎能把那半部紅樓留於別人寫,勃朗台姐妹又該有怎樣的另一番盛大氣象?
“我夢想像個女人那樣寫作。”這是德裏達的驚人之語。這個狂傲的哲學男人,如此地高看女人的寫作,是因為他自認為懂得了寫作最深層的奧秘,窺見了女人和寫作之間的那條幽秘通道。但他是否思考過時間之於女人的別一種壓迫,那種仁慈無比而又嚴酷之極的啟示?當寫作的女人回顧來時路上所有的悲壯和淒美,堅持和隕落時,她們是否會說,離開吧寫作,我隻夢想像個男人那樣生存?在浩蕩而來嗚咽而去的時間中,寫作也許一開始是女人的,但最終還會是嗎?它也許是福地,也許隻能是深淵。誰能收獲到那持久的永不枯竭的寫作的力量,讓它的光芒照亮一生?誰能立於時間的不敗之地?
所以,翟永明說:“完成之後,又能怎樣?”
然而,沒有選擇。杜拉斯說,寫作像風一樣吹過來。是的,當寫作像風一樣吹過來,寫作的女人隻能迎著它走去。除了走向寫作,在無底無痕的時間中,她們還能怎樣地走向自己?
嚴英秀
甘肅聯合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甘肅小說八駿之一。曾以“菂兒”為筆名發表詩歌散文百餘篇,近年來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小說創作。在《文藝爭鳴》、《文學自由談》、《南方文壇》、《文藝理論與批評》、《當代文壇》、《名作欣賞》等刊物上發表評論30多萬字,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民族文學》等刊物上發表多部中篇小說,作品曾被《小說選刊》等刊多次轉載,獲過一些小說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