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們驅車去石佛崖皂巴舅舅家的秋季牧場,去找那匹白馬。大霧中,路邊的山和草若隱若現,道路上滿是泥濘和積水。車停在秋牧場簡易的磚房和鐵絲圍欄旁的畜圈後邊,他們家的牧狗掙著鐵鏈在遠處朝著我們狂吠不停。皂巴舅舅的兒子小勇和他媳婦玉清、小勇的弟弟小龍帶我們朝山穀走去。
山穀中,白色濃霧裏偶而露出磷峋的山岩和崢嶸的山巔。我們看見遠處有一匹白馬站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好奇地看著我們。我們心中一陣欣喜,如今能夠找到一匹白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到旁邊,小勇牽著白馬,衛東小心翼翼地剪下一綹白色的長尾,然後我們全體和白馬合影。當小勇摘下馬籠頭後,白馬掉頭走了,它晃動著依舊像瀑布一樣垂下的尾巴,從容而優雅地沿著山溝向上走去,頭也不回,漸漸消失在濃濃的白霧中。
製做茂日英胡爾的最後一個早晨,天氣仍然灰雲密布。看著卓力馬蘇榮和衛東安裝最後一股珍貴的白馬尾巴琴弦時,我們的心提到了喉嚨上,盡管表麵上都是平靜的。沒有任何裝飾的柏木樂器是那麼的樸拙、鮮活而真實。當衛東小心翼翼地拿起琴奏響第一聲時,在場的人們發自心底的喜悅開始彌漫在這個小小的黃泥小屋,喜悅是有分寸而克製的。
衛東拉了堯熬爾人的古歌《阿爾泰杭蓋》,歌裏說的是在久遠的往昔,老人說過的一片草原,在那裏馳騁過一匹奇異的白馬和一些鷹羽搖曳的牧人,那是在泰加林旁的山梁上,在白霧茫茫的額爾濟斯河畔……那是夢幻般的命運、曆史,那是燦爛的笑容,那是溫暖、耿直又廣闊的胸襟。
古老的記憶開始在這個風雨如晦的秋天,在祁連山下的草原小鎮上一間狹小又簡陋的黃泥小屋中展開了它絢麗而又奇異的翅膀……
這是牧人的心情,這是奧亞爾,這是一把牧人們用自己的手複原了的簡陋的牧人之琴——為了記憶、為了呼喚、為了盼望、為了奧亞爾……
我們攜琴直奔年邁的林木措奶奶家。衛東又一次奏響了那幾首古代歌謠。這是一個古老的部族失傳了近半個世紀之久的民間樂器的複活。年邁的堯熬爾牧人在多少個不眠之夜裏曾夢到過自己的樂器在奏響,古歌被唱了起來,那久違了的奧亞爾像那匹白馬在夢裏款款而來。癱瘓在床的賽納老爺爺,坐在床沿的林木措老奶奶和他們的小孫女,他們一定覺得像是在夢裏,瞧!奧亞爾來了。正在拍攝的國鵬兄弟——一個異族知識分子的眼睛濕潤了,奧亞爾來到了他的心間。
我們驅車到了斡爾朵河上遊的一棵樹溝口,開闊的草原上秋風瑟瑟,在那一群靜靜吃草的褐色馬群中,茂日英胡爾奏響了,一大群黑色的紅嘴鴉從山坡上起飛,一匹白肚的紅馬披著長鬃走近前聽著,驚異地睜大眼睛看著拉琴的衛東,一些小馬駒也走近前看著琴手,那神態像孩子一樣——調皮而好奇。無論是人還是獸,心,總有一塊地方是柔軟而溫暖的。心,總會需要奧亞爾。
枯黃的茅草叢中,盤腿坐著的卓力馬蘇榮戴著墨鏡,削瘦而平靜。輕輕地唱著他那早已經去世的母親——那位牧人歌手劄西蘭姆唱過的《阿爾泰杭蓋》,衛東拉著茂日英胡爾。草原、馬群和我們都在靜靜地聽著。陰雲底垂的草地上,秋風輕輕吹來,斡爾朵河水在柳樹和沙棘叢中靜靜流淌,金黃的沙棘漿果像千萬顆星星在樹叢中閃爍。遠處,蔚藍色的祁連山仍然像匈奴時代一樣。
茫茫大霧中那匹白馬漸漸遠去,在覆滿枯黃秋草的山崗下,在夏日塔拉黑土泥濘的小路上,茂日英胡爾在嗚咽。
為了你,奧亞爾……
鐵穆爾
甘肅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星光下的烏拉金》、《北方女王》和曆史專著《裕固民族——堯熬爾千年史》。作品曾獲甘肅省第七屆社科優秀成果三等獎、甘肅省少數民族文學銅奔馬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民族文學》龍虎山杯全國少數民族文學新人獎、2008年全國少數民族文學最高獎駿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