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丈夫和那頭獅子一同失蹤後,她家的門,就對外界關閉了。這個家,宛如一個塵封的床底,裏麵全是絮狀的羞恥。丈夫失蹤了,輿論普遍的說辭是,馴獸師賣掉了屬於動物園的那頭獅子,帶著不多的幾個錢,跑到南方去了。他為什麼拋棄妻子?輿論說因為女人乖僻。做丈夫的不堪承受這樣的一個女人了。她乖僻在哪裏呢?這也有部分屬實。譬如,對於自己的家,她疏於照料,令自己的兒子身上有一股“屎味”。但是,每個星期她都會用來蘇水給鶴舍消毒。輿論說,她像一隻鶴。至於像一隻鶴又如何,輿論就不管了。嘿嘿。大家自己去想吧。像一隻鶴。公園的領導也被輿論左右了。她去向他們索要自己的丈夫,在他們眼裏,似乎都沒有太多的正當性。最後,輿論就成了結論:她乖僻。丈夫借機離家出走了。還拐帶了動物園裏的一頭獅子。
現在,兩個女人在她的家裏梭巡。女人感到空氣都紊亂了。怎麼會忽略了這一點呢?怎麼就沒有想到,她已經不堪這樣的窺伺。女人站在水池前洗菜,心思張皇。她想到了早起時床下丟棄的那幾團衛生紙。踩下腳邊的翻蓋垃圾桶,幸好,它們在裏麵。和它們在一起的,有蓮藕皮,菜根,包裝袋,絮狀的灰塵和悲傷。
廚房的門被推開了。兩個女人站在門外。
“照片呢?”
她們一個開口問,一個用臉上的表情問。
女人不知所以,木訥地望著自己的客人。
“兒子的照片呢?”
喂象的女人似乎還頓了頓足。
女人立在水池邊,兩隻手和菜一同浸泡在水裏,一瞬間慌張不已。是啊,照片呢?兒子的照片呢?為什麼要把它塞進抽屜裏?為什麼不將它隆重地擺放在醒目的位置上,像一張治病的藥方或者營業的執照?為什麼她不能像她們一樣,正當地做一個被規定了的鬱鬱寡歡的母親?她為什麼羞恥?為什麼因為羞恥而羞恥?她無法回答。好在,她們交換了一下心領神會的眼神,沒有追問下去。
屋子是老式的屋子。沒有餐廳。三個女人合力把餐桌搬在窗口,圍坐在春天的陽光裏。餐桌上擺著電磁爐。電磁爐?她怎麼會有這樣的設備呢?記不得了。可能是動物園發的福利。爐子上的鍋在加熱。三個喪子的母親,在等著沸騰。動物園一牆之隔。樓下的街道常年洋溢著一種節日般的氣氛。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攤販把花花綠綠的氣球掛在長長的竹杆上,看到尋找車位的車輛在焦頭爛額地蠕動。以前,女人經常在窗口喊自己的兒子。現在,她仿佛能夠看到一個單薄的少年在這條街上呼嘯而過。
兩個女人一直在交談。一個說死去的女兒。一個說死去的兒子。沒有主旨的閑話。讓各自的“死孩子”短暫地複活。賣門票的女人似乎說起了她女兒初潮的那些事。說得風生水起,讓屋子裏都有了一股少女經期的氣味。
“你說呢?”
喂象的女人征求她的意見。
女人仿佛從夢中被叫醒。她已經從窗外收回了目光,也一直看著她們,貌似在安靜地聆聽。可是她沒有聽清她們在說些什麼。好像是在追悔。一個說,早知道這樣,就該在女兒生前滿足她的一切願望。一個說,早知道這樣,就不該讓兒子跑到南方去打工,養在家裏,比什麼都好。聽著聽著,女人就走神了。早知道這樣,就不該生下他們。
“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喂象的女人突如其來地催促她。
“噢,是。”
“就不應該放他們走,留在自己身邊,總歸是不會有太大的閃失。”
——不該放他們走嗎?這一點她拿手的。每到秋天,女人都會及時剪短幼鶴的飛羽,以防它們飛逃。
“是。是。”
“留在身邊就保險嗎?我閨女從來沒有離開我半步,也這樣了。”
賣門票的女人不禁反駁。
大家一下子啞口無言了。這個反駁就像是當胸一擊。毫不客氣。有什麼好說的呢,這些沒有主旨的閑話!什麼也阻攔不住他們的離去。怎麼死的都有!病死的。軋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捅死的。女人們枯坐在春光裏。電磁爐上的鍋發出微弱的咕嘟聲。快要沸騰了。
“天呐!”
賣票的女人陡然叫了一嗓子。另外兩個女人嚇了一跳。
賣票的女人用一隻拳頭塞在自己的嘴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外。順著她的目光望出去,她們看到了什麼?
起初,女人認為那是一隻被遺棄在窗外的玩偶,趴伏在對麵那座樓的一台空調外置機上。但是,她即刻更正了自己的判斷,禁不住定格在幡然覺醒的那個瞬間裏。那不是一個玩偶。這個裹著紅毛衣的肉墩子,他在動。定睛去看,確鑿無疑,是一個嬰兒。他的身後,也是一扇洞開的窗戶。床,一組長沙發,一組不知為何物的木質裝修,連綴起來,就是一條完美的通道,錯落有致地延伸到窗外的空調。屋內空無一人。透過窗框,像在電視機裏一樣。
一隻失控的氣球飄上了天空。氣球飄過嬰兒。他抬頭了,張望自己眼前扶搖的過客。
“娃娃!”
“別動!”
喂象的女人低吼了一聲。
三個女人都看到,對麵的嬰兒蠕動了一下。他可能感到了危險,試圖縮回去。但是,他還沒有學會這一招。所以,隻笨拙地表達出來一個想要縮回去的意願。但是這個意願,已經令人感到目眩神迷。
女人困惑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透過她家的窗框,世界整個都像裝在電視機裏一樣。在初春的陽光裏,一個趴在空調外置機上的嬰兒,隔壁陽台護欄的影子在他的身上犬牙交錯。那應該是七樓。高嗎?對於這一幕,很高。一個嬰兒懸在空中。進退兩難。兩難嗎?一個嬰兒,會有這樣的判斷嗎?他應該感到了不爽。對於這一幕,她們所處的這個角度,堪稱最佳。女人可以看到,嬰兒的臉皺成了一團,苦巴巴的。那一刻,女人感覺自己不在屋子裏,而是被一股力量順手也撂在了懸空的境地。
“乖乖!”
“他在幹啥?”
“自己爬出去的?”
“大人呢?”
“肯定是保姆!跑出去了!出事了吧!”
兩個女伴在激烈地討論。她們像她一樣,都傻掉了。仿佛不是在目睹現實中的景致。仿佛是在看情節荒唐的電視劇。電磁爐上的鍋發出噗地一聲。紅亮的湯水掀起了鍋蓋。終於沸騰了。三個女人麵麵相覷了一下,拔腿向門口擠去。還沒有衝出樓梯,街麵的噓聲就傳了過來。
街上的人也看到了空調上的嬰兒。是那個賣氣球的人首先發現的。他的一隻氣球不翼而飛。他用目光懊喪地追蹤著自己的氣球。當死下心來的時候,他也像三個女人一樣,有著片刻的困惑。他甚至還點了顆煙。但他難以理解,自己的心為何這般沮喪。不過是一隻氣球,每天都是要損失幾隻的。但眼睜睜地目送著這隻氣球離去,卻讓他心煩意亂。終於,他丟下了手裏的煙,仰天大吼了一聲:
“媽呀!”
他發出了這一天最響亮的一個聲音。其後,每一聲驚呼的分貝都在遞減。人們自覺地認識到了,大呼小叫,此刻就是謀殺。當然也有難以置信的。
“是個人?”
“不會吧?”
“誰家大人會這麼粗心!”
“貓吧?”
“你見過穿紅毛衣的貓!”
“是個人!動了!”
“動了嗎?我沒看出來。”
三個女人的到來讓群眾統一了認識。賣票的女人急促地說服每一個人:
“是個人,嬰兒!沒錯的,我們從窗戶裏看得清清楚楚,就八九個月大吧……”
“男孩還是女孩?”
有人問。
賣票的女人愣住了。她回身征求同伴的意見:
“男孩還是女孩?你們看清楚了沒?”
立刻有人質疑了:
“你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嗎?”
賣票的女人哇地一聲哭了。但她哭得克製而沉悶,將拳頭再一次塞在了嘴巴裏。喂象的女人火了:
“愛信不信,快去喊警察!”
說著,她自己摸出了手機報警。
空中的嬰兒似乎是一個自然現象,一個他們似乎習焉不察,但卻從未掂量過的自然現象。街上的交通癱瘓了。沒有刺耳的喇叭聲。有熱心腸的人專門跑前跑後,負責向司機們解釋一切。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觀望的人群在冒著興奮的氣泡,眼見也是要沸騰的架勢,卻好像被捂在了一口高壓鍋裏,激動而壓抑。有人舉著手機拍照,將空中的嬰兒像素化。大多數人向那個位置的下方湧去,不約而同地想到要在地麵構成一道防護。
“噓——”
“噓——”
“噓——”
世界在一片噓聲中寂靜。春天的風吹過。公園裏傳來一聲聲熟悉的鶴唳。
風聲鶴唳。
“噓——”
女人遺落在人群的後麵。她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難,仿佛是一種哽咽的感覺。半年多來,她,她們,三個喪子母親的聚會,那些沒有主旨的閑話,那些自欺欺人的追悔,那些仿佛與己無關的劇情,都在這一刻,揭穿了。世界逼真了。成為了一個當下的世界。現在,整個世界都在屏聲靜氣,凝望著一個嬰兒的安危。這個嬰兒,甚至令人憤恨。他還沒有長成人形,是男是女都叫人說不清楚。可他憑什麼,就這樣捂住了世界粗重的呼吸,牽動了世界那顆堅硬的心?他趴伏在一台空調上,把自己的一條命擺在了世界的眼前。他蜷縮在空中,像一個肉呼呼的倒下的問號,替所有夭折了的發問。
那隻飄走的氣球,晃晃悠悠,又飄了回來。它再一次靠近了空調上的嬰兒。氣球拖曳的繩子,如同天空的把柄——拽一把,天空就會轟然墜地。
“不要驚動他。”
一個女孩在身邊輕聲呢喃。
這是一個買“陽光早餐”的女孩。女人認識她。她是兒子的同學,她的父母,也是動物園裏的職工。這個早早輟學了的女孩,倚在自己的推車上,著迷地仰望著空中,嘴裏動情地自言自語:
“——這是世界的嬰兒。”
女人用手捂住了臉,頃刻間發出一聲嗚咽。像當年她的兒子空洞地打在了她的懷裏。
弋舟
本名鄒弋舟,中國作協會員,甘肅小說八駿之一。有大量長中短篇小說見於《作家》《天涯》《花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文學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載並輯入若幹年選;獲第二屆、第三屆“黃河文學獎”中短篇小說一等獎,敦煌文藝獎,金城文藝獎;著有長篇小說《跛足之年》《蝌蚪》《戰事》《春秋誤》;中短篇小說集《我們的底牌》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