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兒子埋了吧。”男人說。
這塊地真不便宜。男人不是殷實的人。下崗多年,他的網吧沒給他掙下多少錢,否則他的老婆也不會跟人跑了。但這次他少有的慷慨。五千塊錢,幾乎是他無業後全年的最低保障金。事情出人意料的順利。女人沒有反對,讓他陪著,將兒子的骨灰下葬了。女人隻是在他說“把兒子埋了吧”的時候,矯正他:
“這是把灰,這不是我兒子。”
墓前立了塊碑。上麵刻著兒子、母親、父親的名字。無業男人在一旁寥落地站著,無所事事,仿佛旁觀著別人的一家三口。從陵園回來,他就上了女人的床。完全是女人主動的。她沉默地侍弄著他。手指嫻熟。男人少有地細膩了一回。他想,女人是在通過這件事情,來發泄她的傷心。一定是這樣的。女人的肢體,像鶴一樣瘦長,腿就差長到露著青筋的脖子上了。男人覺得床上的女人隨時會從窗戶飛出去。
地上扔著的衛生紙團令女人不快。她在晨風裏首先將它們掃進了簸箕。其後,她順手將掃帚探到了床下。她的胳膊頎長,加上掃帚柄,就是一個能夠抵達黑暗深處的長度。床下積滿了絮狀的灰塵。女人忍不住咳嗽起來。一枚硬幣在她的咳嗽聲中滾了出來。好像是被咳嗽聲叫了出來,不是被掃帚掃出來的一樣。女人附身撿起,放在眼前打量。
這是一枚遊戲幣。比五角錢的硬幣大,比一塊錢的硬幣小,上麵刻著圓鼻子的小醜。女人想起來了。有一次,她帶著兒子去公園的遊戲廳玩。一塊錢一枚的遊戲幣,她給兒子買了十枚。那時候兒子還小,個頭在她的胸部。兒子用七枚遊戲幣開了虛擬的賽車。剩下三枚,他打算以少博多,賭一把,盼望從那種叫“搖錢樹”的機器裏滾出源源不斷的遊戲幣。沒有成功。三枚遊戲幣投入後,機器裏的財富搖搖欲墜,就是不見落下,讓人欲罷不能。兒子不甘心。他認為自己隻要再投入一次,就會大獲成功了。但她拒絕了兒子。她不是一個大方的女人,能省就省,兒子的頭發都是她動手來剪的。如果不是因為丈夫剛剛失蹤,她是不會把兒子帶到遊戲廳裏來的。她這是在補償兒子。但補償的額度,她限定在十塊錢之內。兒子還是懂事的。他沒有糾纏,被她牽著離開了。走出幾步,兒子卻掙脫了她的手,飛快地跑回去,使勁踢那台惱人的機器。震蕩之下,機器裏的遊戲幣再次搖搖欲墜,甚至更加遙遙欲墜了,卻依然不見落下。兒子很失望,他斷定自己再踢兩腳就會得逞。但工作人員上來阻止他了。是一個不大的姑娘,態度粗暴地揪住兒子的衣領,將他拎出去。女人一瞬間憤怒了。她是這公園裏的正式職工,而這個姑娘,不過是雇來的臨時工吧,卻這樣對待她的兒子。女人衝過去,拔腳怒踢那台機器。她簡直是像在搞破壞,完全是要把機器踢爛的架勢。周圍的人嚇呆了,眼看著她發威。兒子也嚇呆了,居然往那個拎著他衣領的姑娘懷裏縮。那一刻,女人真孤獨。她穿著工作時的長雨靴,甩起自己的長腿奮力地踢著,腳趾踢得肚子都跟著一陣陣絞痛。但眼前的機器巋然不動,裏麵誘人的財富像坐在搖椅裏的老人,怡然自得地前後搖擺。像一個恬不知恥的騙局。她就這樣一直徒勞地踢下去。漸漸地,她忘記了自己的目的。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踢出一枚遊戲幣來。那樣,世界才不會顯得如此的令人絕望。就這樣踢了無數腳後,一枚遊戲幣終於姍姍落下。當啷一聲,好像世界打了個響指。它落在鐵皮槽裏,彈起來,跌在地上,旋轉著滾動,一直滾出好幾米。這是世界給予她的一個施舍。她有些呆愣,茫然地收住腳。兒子過來牽她的手。鶴一般的母子倆在眾人鴉雀無聲地注視下離去。他們經過那枚上帝賜予的鋼鏰。她莊重地昂著頭,卻心動神移。當兒子彎腰撿起那枚鋼鏰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女人覺得很羞恥。她覺得這個世界令人羞恥。
就是這枚鋼鏰。現在被她從床下掃了出來。舉著它,女人沒來由地一陣心酸。她的兒子,小名叫鋼鏰。
可他一點都不像是一枚鋼鏰。即使當他長成了一個少年,一天天頑劣起來,也不像一枚鋼鏰。又一次,他們母子爭吵的時候,他當胸打了她一拳。那一拳令女人傷心不已。不是因為被兒子打了。是因為,她以一個母親的胸懷,感受到了兒子這一拳的軟弱和無力。這一拳如此空洞,虛張聲勢,居然沒有打痛她。她為這個感到傷心。兒子在網吧裏捅了人,警察追到了家裏。第二天兒子潛回來,失魂落魄。女人也心亂如麻。但在兒子麵前,她努力保持著鎮定。她一大早就去銀行取了錢。她在家裏等著兒子。她把那疊錢交在兒子的手裏。她還為兒子提供了一張照片,那是馴獸師與獅子的合影。她讓兒子去蘭城找他的父親。
“跑吧,兒子!”
她對兒子說。
兒子收下了錢。但他卻企圖還回那張照片。一瞬間女人幾近崩潰。她不可遏製地顫抖起來。兒子握住了她的手。他動情地將她的手捧在懷裏,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女人在兒子的哭聲中恢複了鎮定。但是她也哭了。她給兒子取了鋼鏰的小名,是希望這孩子挺括剛硬一些的,但此刻,女人深深地被兒子突然而來的溫柔打動了。她催促自己的兒子:
“你跑吧,跑得越遠越好。”
女人對於馴獸師的行蹤毫無把握,她實在難以確定,兒子此去,就會找到他的父親。但那時女人想,上帝會給他們母子留下一絲微弱的餘地,在她絕望的時刻,賜下一枚安慰性質的鋼鏰。她想,自己那個與獅子為伍的丈夫,離散多年,就是為了給她的兒子留下一個投奔的希望。
房間裏的灰塵仿佛越掃越多。太幹燥了,即使毗鄰著一個有著湖泊與濕地的動物園。女人打了盆水,潑灑在地上。水跡很快就揮發了。她似乎可以看得到那些水汽從自己的窗戶擁擠著奔逃的樣子。
女人對著半截櫃上的遺像發起愁來。她不知道是不是要把這張照片收起來。這樣的照片,在兩個女伴的家裏都有。幾乎是一摸一樣。都裝在本色的木頭相框裏。都是黑白照。這讓照片上的三個孩子,仿佛是同一個人了。女人不想讓自己的家和那兩家如出一轍。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那種相同的致哀,她一樣感到了羞恥。是的,她感到羞恥。悲傷是那麼羞恥。哀慟是那麼羞恥。這樣的羞恥大到一個地步,令她在埋葬了兒子的當天,不得不和一個男人去上床。她必須做些相反的事情。否則,她會被羞恥扯碎了。活著,真丟人。
猶豫再三,女人還是將兒子的照片收掉了,放在半截櫃的抽屜裏。這個抽屜裏塞著許多照片。半年前,女人收起了家中所有可見的照片。那些影像,她看不得了。不是悲傷,是恍惚。她不能相信,這些鏡頭裏記錄下來的,真的就是她一段接一段的荏苒的光陰。她連兒子的遺容都難以辨認。那個黃昏,警察再次找到了她,將她帶到了太平間。冷櫃裏的那個少年,是她的兒子嗎?與她何幹?在警察的說明下,女人似乎是聽懂了。兒子在逃亡途中,還沒有出城,就遇到了一夥打劫的少年。他們殺了他,搶走了他的錢。是一場突發的案件。沒有預謀。即興殺人。可是,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少年浪跡街頭,拔出刀子,即興殺人呢?她不懂,情緒裹挾在這樣的疑問裏,放棄了對於噩耗的感知。在太平間的院子裏,一個看門的老頭堵住他們,言之鑿鑿地說:
“我見過那死孩子!他一大早就跑來向我問東問西,問我夜裏有沒有送進來個被捅死的!”
隨行的警察警覺了,上去盤問他。
“是這死孩子!沒錯!我見人見得多了,活著的死了的,加起來見得多了!”老頭興高采烈地說,“這死孩子,他還想跟我搞歪門邪道,想賄賂我,要進去看看。”
他要進太平間看什麼?陪在身邊的網吧老板聽懂了。後來對女人講:她的兒子在網吧裏捅了人,害怕了,躲了一夜後就去太平間打聽是不是有被捅死的人送了進來。其實那個人並沒有死,不過是被送到了醫院裏搶救。但行凶的兒子,卻就此走上了逃亡的路。結果,自己也挨了即興的一刀,躺進了太平間。
看門的老頭也這麼說:“哈哈!這下他不用搞歪門邪道了!這死孩子自己躺裏麵了,沒誰能攔得住他,再大的官說了都不算!”
他一口一個“死孩子”,令警察都覺得不妥了,匆匆結束了盤問,示意女人離開。但女人木然著。她不覺得老頭嘴裏的“死孩子”與她有關係。那個“死孩子”順溜地躺在冷櫃裏,恬靜,安適,已經不是一個具體的孩子了。他是這個世界所有的“死孩子”。他們出了院子,還要去公安局辦理相關的手續。坐進那輛警車裏,女人聽到那個老頭追著他們嚷嚷:
“這死孩子問我這兒的人都是怎麼死的,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嗎?——怎麼死的都有!病死的,軋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捅死的!”
女人把自己的臉貼在警車的玻璃上,看外麵。太平間的銅牌子在夕陽下熠熠發光。這讓女人突然有些無法說明的激動。她的懷裏,抱著一隻紙袋,裏麵裝著兒子的遺物。一件染了血的舊襯衫。一條被醫院用剪刀剪開的牛仔褲。襪子,隻有一隻。
現在,當女人把兒子的遺像塞進了半截櫃的抽屜裏,關上抽屜時,她再一次感到了那種無法說明的激動。女人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難,仿佛是一種哽咽的感覺。但她確信自己沒有哽咽。她很久沒有哭過了,自從兒子成了“死孩子”後。
今天的客人來了。她們拎著袋子,袋子摩擦著她們的腿,悉悉索索地被女人迎進了屋。她們帶著自家的餐具。女人家裏的餐具不足以提供一次聚會的需要。賣門票的女人從自己家裏帶來了碟子。碟子裝在塑料袋裏,每一隻都用報紙分開包著。這些女人,什麼時候把自己這樣好的保護過?
女人詫異地認為她們來早了。但是隨後她就明白是自己的時間感錯亂了。時候的確不早了。太陽從洞開的窗戶湧進來,讓這件屋子都變得陌生。這好像不是她的家一樣。
沒有過多的寒暄。三個女人著手準備她們的午餐。作為主人,昨天她已經買好了菜。蓮藕。豆腐。豆皮。茼蒿。平菇。年糕。木耳。大家都愛吃的寬粉。當然,還有悲傷。沒有葷菜。葷菜由喂象的女人負責。雖然大象不吃葷,但她可以去向別的飼養員要。喂象的女人帶來了切成片的新鮮牛肉,還有一隻剁成塊的、血淋淋的雞。她們打算吃火鍋。底料女人也已經買好。現在,她隻需要動手將菜洗淨切好。
女人在廚房裏忙碌。客人在房間裏四處打量。作為多年的同事,她們來過她的家嗎?女人不記得了。她們不免會有些好奇,四處打量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但女人突然忐忑起來。這個家,對外界,已經關閉多年。那時候,警察兩度敲開了她的家門。第一次,是來抓她行凶的兒子。第二次,是來讓她跟著去認屍。警察挺和氣的,態度並不嚴厲。可能他們也覺得,不需要態度嚴厲了。對於一個母親,還有什麼,會比這兩個來意更加嚴厲的呢?第二次,跟著警察一起來敲門的,還有那個網吧老板。警察先找到了他。此前女人和網吧老板隻說過不多的幾句話,多是關於兒子的,問一下兒子的去向,還有就是在街上遇到,打個招呼。他跟在警察的後麵,雙手插在穿著大褲衩的雙腿間,像一個尿急的女人。他們連門都沒有進。這讓女人籲了口氣。前一次警察闖進來的時候,除去那個驚人的來意,僅憑幾條大漢進入到她家的這個事實,就足以令她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