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紀念我的哥哥(3 / 3)

你死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早晨我剛起床就得到醫院裏來的電話。“三哥完了。”一個朋友這樣告訴我。我沒有流淚,站在電話機前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好。我把這個消息轉告朋友的太太,她立刻哭起來。這個好心的女人,這些年來她一家人在最黑暗的時期中給了你友情的溫暖。為了挽救你的生命,他們已經盡過力了。

我趕到醫院。病房的門大開著,你靜靜地睡在床上,白色被單蓋著你的身子,我揭開麵紗,看你的臉。一夜的工夫,你變得這麼瘦,這麼黃,這麼衰老!兩眼緊閉,臉頰深陷,嘴微微張開。我站在床前,咬著嘴唇,我在心裏講了一句話,我等著你的回答。

你沒有聲音。朋友把麵紗給你蓋上。另一個友人帶來兩束鮮花放在你的身邊。看護小姐要我們退出病房。我們站在窗前階上等候殯儀館的柩車。這等待的時間是很痛苦的。我們誰都不願講一句話。我不平地問著自己:這就是死麼?你一生就這樣地完結了麼?我不忍回答。死毀壞了一切。你原說過你等著我回來有許多話要對我講,有一些夢要我幫你實現。現在這一切都成了一陣煙,一陣霧。你沒有能講出什麼來,也不曾從我這裏得著什麼安慰。你默默地走了。據那個朋友說,你臨死時隻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

下午兩點鍾你的遺體在上海殯儀館中入殮。九天後我們把你葬在虹橋公墓。活著你是孤零零一個人,死了你也是孤零零一個人。你留下兩部未完成的譯稿(崗察洛夫的名著《奧布諾莫夫》和威爾斯的長篇小說《莫洛博士島》),一部已譯完待整理的中篇小說《女巫》(亞·庫普林著),一本已付印的三幕劇《戰爭》,一本法國通俗小說《無名島》,和十多篇零碎的短篇譯文。此外便是朋友和學生對你的敬愛的紀念了。

從墓地回來,我非常疲倦。我已決定兩天以後回重慶去。我坐在你住了五年的樓房裏,回想著我這一個月來的上海生活。我來,我去,你病,你死,一切都是這麼匆匆。我再想到在這短短的聚合中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那些事,我才明白你是這世界上最關心我的一個人。可是在我多麼需要你的時候,你卻永遠離開我去了。

“活了四十多年,沒有做出什麼事情,這是多可悲的事。”你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可是你死得並沒有遺憾。你活著時沒有害過誰,反而常常把你有限的收入分給別人。你做過十年的中學教員,不少的學生得過你的益處,他們常常帶著敬愛談起你,但是你自己卻喜歡謙遜的平凡生活,始終不讓人把你看做青年的導師。你像一根火柴,給一些人帶來光與熱,自己卻卑微地毀去。你雖然默默無聞地過了一生,可是你並沒有白活。你悄悄地來到這個世界,又悄悄地走了。你不願意驚動別人,但是你卻播下了愛的種子。再過四十年你的紀念也不會死的……

我睜開眼睛,屋子裏還是靜靜的。有人在二樓講話,還有人在笑。在半年的時間裏我又經曆了過去二十三年的悲歡。現在是你死後的第六個月了。我侄女說:“我要到下麵去找我的爹爹。”現在她已經做了兩年小學教師,卻始終得不到跟你見麵的機會,而且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我不願傷害她的心,把你的死訊瞞著她。但是她那敏感的心已經猜到了一切。人告訴我,有好幾個星期天,她回到家裏不笑,也不講話,最後她生母問她為什麼不給她的“爹爹”寫信,她哭著回答:“用不著了。”她知道她一切的夢全破了。為什麼不讓她和你見一麵,住一個時候?為什麼不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對你傾吐她的胸懷,敘說她的夢景?她喜歡音樂,像你一樣;她熱誠待人,像你一樣;她正直,她無私心,也像你一樣。你們在一塊兒,應該是一對最理想的父女。為什麼她這個小小的要求也不能夠得到滿足?讓她在這樣的年紀就嚐到永不磨滅的悲哀?

沒有人來回答我這些不平的疑問。你已經和平地安息了。可是那個善良的孩子前麵還有長遠的歲月。她最近還來信訴說她的悲痛。我無法安慰她。我希望你的紀念能夠給她勇氣,使她好好地活下去,讓她能夠得到一般年輕人應當享受的人間幸福。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