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她是渴望自由。家裏又不是吃不上飯,還‘萬元戶’呢!隻能這麼釋了。不過,也隻有那樣笨的姑爹才走那條路。聰明一點的,決不那樣糟踐自己,應該留下來,改變這種狀況。命運,是要靠自己去改變的。你說是不
是?”
“道理是這樣,可是……大山想就這個問題談一談自己長久鬱結在心中的看法,可是在這樣的時候,尤其在尤金菊麵前,卻說不出口。他思路擁塞。他感到屋子裏突然悶熱得難受。
“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可是’。前些年,我們四川姑爹跑出去的不少,這幾年小說、電影裏都有反映了。跑出去的,多是些笨蛋、傻瓜,聰明能幹的是不會跑的,無論多困難她都會設法生存下去……你說對麼?”
“我不大去研究這些問題。”
“你真該研究一下!”
“沒那個閑心。我自己的正事都研究,不過來。”
唔……她盯著他,深黑的眼珠不再轉動,就這麼久久地盯著他。
大山感到渾身一陣灼熱。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去,駐視那蒼翠的山巒。但是,卻感覺到她那雙深黑色的眸子正對準他的後背,那是一種具有穿透力的目光,把它比作雨,可以濕透大地,比作箭,可以刺穿心扉。
夕陽的光,由於遠遠近近的犬牙交錯的山峰的阻隔,象一大片被撕破的杏黃色綢緞的碎片,粘貼在這兒、那兒的峰嶺上。如海的蒼山在明暗交織的光影中變換著顏色,望著那一團團由杏黃而橙紅的光影投射在一片遙遠的山坡上,人就如進了夢境之中。大山被這種偶然出現的景象吸引著。在尤家山,他不曾見過這般浩蕩雄闊的群山,也不曾留心過西墜的夕陽有如此的氣勢,雖然他每天在那裏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朝朝暮暮,迎過多少日出,送過多少日落……
“嗨!真好看!這不就是那種‘橙色的時光,麼!”尤金菊突然這樣說道。
大山感覺到她正站在他的背後。
“你沒有讀過那本叫做《失去的金鈴子》麼?”
大山不知道什麼《失去的金鈴子》。在他的腦海裏,不知為什麼,遠遠的那片被璀璨的夕陽照射著的青山,突然變成了尤家山的工地,多麼光明、多麼美麗的工地!
“你在想什麼呀?”尤金菊拍他肩膀,“老同學幾個月不見,就這麼拿背給我看,也太……叫人難堪了吧?我想,我尤金菊幾時把你這位大書生、大專家給得罪啦?”
大山回過身來,臉紅了,歉然地一笑。
喂,她望著他,帶著幾分神秘,說道,“你為什麼一點,也想不到問,問我這段時間都幹什麼去了?你對老同學也太不關心了。
大山笑了一下,笑得千巴巴的。他無法了解眼前這位老同學的思路。她隨時都可以把交談的題目從這一個換到另一個,而這種前後毫無關聯的變換,又不會使你感覺得個自然。
八月份.我就離開公社了,不想幹了。那會兒正開始抗旱,一個公社鬧得人仰馬翻的,煩死人了……”她說得很快,一副無掛無礙的模樣,好象在敘述別的什麼人的事情,鄭大,自沒有告訴你,我走的事?唉,這老頭子!我還特意托他告訴你一聲,並且,有一包書,全是果樹方麵的業務書,我托他轉送給你……”
下知為什麼,大山聽到這兒,心裏突然熱了一下。他的冷漠的目光不自覺地變得溫和一些了。他說。聽說鄭大伯巳經退休回家去了口我想去看看,老是沒機會。
尤金菊接著說。_當時鄭老頭和公社的同誌們都勸我留下。可我堅決要走。我這個人就這樣,決定了的事,沒改!一萬個人來也休想說服我。三十多塊錢把人買死了,再說,農村戶口,一輩子也休想有個轉正的可能....我跑進城來。叫我爹在城裏給我找個事幹,他把我狠批一頓,我才不怕他呢!不求他!我自己找門路進了剛剛成立的農工商聯合總公司,立即就受到重用,參加了一個銷售小組,兩個月時間,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都跑過了,做生意真賺錢我的工資比縣委書記還高……可是,漸漸地,我又不喜歡這個工作了。這次回來,不知為什麼成天心神不定,不想再去跑生意。說穿了,錢又怎麼櫸呢?當個推銷員,天南地北奔走,象個流浪漢一樣,心裏總覺得沒個著落。你說,是不是?”
尤金菊忙說:“你別這麼歎氣,好象你動了惻隱之心似的。我先說清楚,我不是在向你訴苦,更不是要求同情。
這話,大山很有同感。他剛要接過來發揮幾句,可又詞窮語鈍,話沒出口臉就先紅了。而尤金菊又自個兒說下上上下下都承認這個,當人們一提到我是個農民時,就都歎口氣,好象是說:‘尤金菊要是城市戶口就好了,多可憐哪!”見******鬼!那種聲音聽多了,就厭惡了,哪怕人家安的全是好心,真心實意的同情,我也忍受不了啦……近來我就想,我既是個農民,為什麼我偏要在這個單位、那個單位打零工,回農村去,憑著現在的形勢,憑著我的本事,我就不能自立,幹出一番事業?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