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梁記(3 / 3)

堆倉長久生活在鄉村,身體的循環係統完全圍繞著季節和植物旋轉,當他進入陸梁,渾身變得高度敏感,臉部動靜脈聯接突然停止,毛細血管充滿血液,身心漸趨失調,臉紅、惡心、想吐。那種看不見,摸不著,但卻濃烈異常的味道,荒涼、龐雜、陳舊——在地下淤積了上億年,一旦鑽入體內,便像喉嚨中有塊軟木塞,難看地上下移動,五髒六肺,皆換了位置。

日複一日,和味道的鬥爭持續不斷。堆倉硬生生,將自己從泥土和麥稈的味中拔出,混同進原油和沙漠的味中。沒人知道這場改變背後的糾結和掙紮;沒人會知道那種掙紮有多可怕。堆倉從吃不下飯,到吃半碗、一碗,慢慢地從單薄孱弱的鄉村青年,轉變為堅韌剛強的修理班班長。現在,他的頭發裏是原油味,衣服上是原油味,呼吸裏還是原油味。那味道依舊強如芒刺,隻是堆倉的皮膚在層層蛻變中,起了包,流了膿,結了痂,變得刀槍不入。

在堆倉的指導下,我握緊刹把,一點點往裏拽,看那懸空的吊鉤吱吱向下。刹把類同方向盤,通過這個轉向裝置,可控製整個器械。咯吱咯吱,空氣的性質發生變化,彌漫出一種古怪的驚悚。一切都鬆動起來——鑽機、井架、台階、把手,變得緩緩悠悠。我和吊鉤都嚇了一跳,各自被各自的恐怖鎮住。然而,沉默的鐵箍一旦撬開,那怯生生的吱呀聲,便逐漸趨向尖利。

我的手臂發軟,無法準確判斷那刹把的底線,隻一味向下、向下,突然,鐵器碰到護欄,“砰”地一聲,讓我驚詫住手。這工業時代最輕微的碰撞,攜帶著銳利殺氣,酥麻的回聲瞬間導入我的胳膊,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鐵器被人發明,受製於人時是工具,損害人的肉身時是凶器。人在貧瘠的麥地裏隻會被餓死,但在工地,人還會被砸傷和摔死。在人和鐵之間,從來沒有第三條道路:要麼製服它,要麼受製於它。

堆倉從我手中接過刹把,一點點矯正,將大吊鉤移到安全位置,像走在自家豆角地,將一根繞過來的須子搭在架子上。在有規律的吱吱聲中,空氣像獲得了某種節奏,那節奏逐漸平穩,消退,整個沙漠歸於寂靜。

陸梁沒有市民。

在其他方麵,這裏和中國的小城鎮頗為相似——腳步匆忙的行人、筆直的街道、奔馳的汽車、耀眼的陽光。但這片作業區和以居住為目的的城鎮不大相同:它毫無曆史感。置身其中,人會迷路,既找不到空間感,還找不到時間感。這是克拉瑪依油田中,現代化程度最高的一個沙漠整裝油田——通過汽車、網絡、技術,一個人可管理以前需要多個人管理的區域。這真是一幅美妙圖景。在這裏,技術至尊,稱王稱霸。然而,當我深陷於沙漠之坑時,一個尖銳的問題擺在麵前:我該采取什麼立場?

人類發明了電燈、汽車,找到了石油,用電纜將各隔離的大洲連接起來。人類通過自己的創造力,可以從地球的一端同時聽到、看到、了解到另一端的事情;人類真正地成為一家人:可以同時用一個大腦、一顆心髒來體驗這個時代所發生的一切事物。但願人類由於自己能戰勝空間和時間,而更好地團結起來,而並非更加迅速地毀滅其自身。

逃離魔鬼城

離克拉瑪依市區一百公裏,一片凸起的大土堆佇立路邊,烏爾禾魔鬼城到了。

這片風蝕地貌呈西北東南走向,長寬五公裏,方圓十公裏。一億多年前的白堊紀,這裏是個巨大的淡水湖,湖邊長滿茂盛植物,水中棲息著烏爾禾劍龍、蛇頸龍、準噶爾翼龍。經過兩次大的地殼變動,湖泊變成戈壁台地,又經風沙侵蝕,形成現在的特殊地貌。

油城當然有屬於它的事件和曆史,然而,它到底是荒漠之盤中的芝麻。雖然街道上種了樹木,陽台上有花草閃現,公園裏有綠地和水塘,但這一切都是假象——克拉瑪依,其實非常幹旱。一腳油門,十幾分鍾後,五彩路燈便成為死寂荒漠。這麼快,自得其樂的童話世界便遭到破滅,舒適和享受消散,人們喪失了群居的安全感,瞪著窗外,像第一次看到荒漠時那樣安靜。

油城並非一幅靜止的油畫,它的邊框在不斷擴展,內容在飛速變遷,它的雄心、活力和熱情,鮮有其他城市與之抗衡。然而,對一個機體而言,並非是魔鬼城隸屬油城,而是,整個北疆荒漠皆為魔鬼城的親友團,日夜上演枯黃、幹旱的活話劇。有時,遊客會覺得這裏並非隻是一座供魔鬼居住的城市,而是一個由人主宰的建築工地,不斷向四周擴展。

那個在路燈嗬護下的油城——荒漠之母的小兒子——吸納了天地精華,兀自成長起來。在它的市中心,摩天大廈一棟比一棟更高聳。到底是什麼促成了油城的飛速增長,並在今天依舊為它服務?就本質而言,是魔鬼城;如魔鬼城般的地理和氣候條件。

魔鬼城裏既沒有看到湖泊綠樹,也沒有看到劍龍翼龍,隻有自由飛翔被定格後的標本:當時間足夠長久,時間本身便成了博物館,成了可以出售門票的景點,成了教科書。魔鬼城的現在越禁錮荒謬,越顯現出它曾經的繁盛滋潤。當第一座井架轟隆開啟時,那個未名湖複蘇,從深達七層的母腹,睜開眼睛。

我隨兩個撿石人去魔鬼城。

清晨上路,閃出市區,穿過小鎮,看到路邊農田裏長著碧綠蔬菜。這片小農田提醒我,自到達油城後,我便沒有看到過田地。現在是八月,離第一場雪還有兩個月,農民可進行最後收獲。這片農田既珍貴又脆弱:疏忽之間,不見蹤影。無論油城怎樣發展,都和農田無關。它的擴張從地下開始,和太陽、四季、風霜,沒有直接聯係。那種隨農事而展開的生活方式,在這裏遭到靜止。年輕人從未下地耕作,他們的手裏不是鋤頭,而是刹把。作為新城市的新主人,他們很少想到自己的父輩,曾擁有出眾的耕作手藝。

十字路口,有一排賣石頭的小商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穿灰色中山裝,頭發蓬亂,臉頰髒汙,伸著黑手指向我揮舞。他身旁的櫃台,有一米長,擺著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石頭。那些大的、模樣有特色的,安放在紫紅色橢圓形木座上;那些不上檔次的,如雞蛋般,隨意堆放著。我撥拉著那些石頭時,並不需要特別小心,像對待和田玉或翡翠。這些石頭的外形算得上漂亮,可到底還沒有修煉成精,脫胎換骨。我舉起一個,對著太陽,並沒有看到賣石人所鼓吹的亮光。“沒有發光啊?!”那男人聽到,並不惱火,反而裂開大嘴,噴出個多牙的笑容。

這個場景充滿寓意:大小石子來自古老世界,體現著深奧。相對於這些玩偶石子,這個男人顯得了無生氣,粗俗破敗,而他,卻要為那些擺設確定價格。每一塊石頭都等著被買走、供奉,這樣,它們就有了屬於自己的生命和神性。石頭像是地球剛開始有生命跡象時的殘跡,不僅攜帶著莊嚴,更具有某種傳奇。它們比賣石人古老得多,然而,依舊鮮光潤滑,璀璨華美。

賣石人看出我不是行家,賣弄起來,說有一種戈壁石會發光,叫寶石光,是最好的。不過,他沉吟:“現在,價格都漲起來了!”他當然擁有不少寶石光。他悉數托出它們。他的黑手指點戳那些石頭時,變成了魔法棍,充滿能量。他說,曾經有那麼一夥人,最早發現了寶石光的價值,開始瘋狂撿拾。好模樣的石頭,早被他們撿光了。如今,他們都發達了,洗手不幹了。賣石人將下巴一抬,眼睛一眯,對那些清晨從市區出發來到這裏的人畫了個圈:“現在來撿石頭的啊,都是馬後炮!”他將上身傾斜過來,盯著我的眼睛:“你想要,也有辦法……”又咧開大嘴:“在我這裏買!”

他就住在魔鬼城旁邊。他曾經是農民,因為發現了寶石光的價值,便在這裏租了攤位,倒騰起買賣。他把生意看成一種娛樂:可以觀察到更多的人,聽到更多的信息。於是,在村莊,他成為擁有新職業的新人物。雖然,他沒有因為石頭而富裕,依舊保持窮人的姿態,但是,他已不再單純隸屬於農田。

十分鍾後,車從柏油路拐入沙地,魔鬼城赫然展現,如寬銀幕畫幅——大小土堆,類同城堡、獅身人麵像、老虎、獅子、烏龜,散落在巨型空場,粗糲焦黃,充滿原始感。這些泥土塑像,樸實嚴謹,尋常簡素。我盯著一個土堆看,感覺類同巨人頭骨,眼窩深陷,雙顎緊咬,努力將齒釘含在嘴裏。我不能相信這是風創造出來的城市,因為它看起來,像是一群人憑著一時衝動、諸多記憶和癡心妄想,在曠野中進行了數年雕刻,最終形成的。在寂靜的護衛下,這些巨型土堆,擁有驚人蠱惑力。此地與其說因猙獰惑人,不如說它是某種鄉野的童話版。

這些高低不平的土坡,像一片棕黃樹林,彼此之間分離,但距離又非常近,甚至枝幹連著枝幹,然而陡然,又會出現某個單獨的龐然大物。在這裏,處處能聞到一股和原生態對抗的特殊活力。這裏像個大劇院,正在上演一場話劇,演員們敲響鼓鈴,應和節拍,合唱舞蹈。但那音樂的曲調經年累月,毫無變化,令聽眾不免有些著急。

我並不喜歡景區管理處為這些山坡取的名字,那是對這些地貌的無形限製。環繞著這些山坡演繹出的故事,也過於流俗。也許,對這樣一片空曠之地的最好解釋,便是敞開它,不加任何注解。倘若要全麵估量這裏的巨大潛力,恐怕不僅需要統計學,更需要夢想家。誰知道那些未曾發現的寶貝的價值?誰知道一千年、一億年之後,這片曾經的汪洋大湖,會變成什麼模樣?我們隻能目睹到此時此刻;我們也隻能估量此時此刻的價值。

現在,魔鬼城宛若一架巨大的風琴,發出獨屬於它的嚶嗡。漫步其中,對過於功利的現代人而言,終究是無意義的。這裏的法定居民是風。風呼嘯,似首領檢閱士兵。陽光在土堆上折射出的濃稠陰影,像士兵臉龐上的微笑。風在這裏並不溫順,而讓人不寒而栗。這裏其實是個死亡之場。死亡的氣息已經那麼久遠了,可還在繼續。在那些土堆裏,藏著翼龍的眼睛,劍龍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