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台采油機的保溫殼被打開,裸出裏麵的采油樹。在管道的交叉處,裹了層雪白晶體,像個“T”形白圍脖。那晶體的表麵並非光滑一片,而由多個凹凸起伏的蜂巢構成。奇怪的是,高出它的另一個管道,其規格模樣與它完全相似,但交叉處卻毫無變化。這截白雪晶體,隻比我的手掌略長一些,像個白色十字架。當我觸摸它時,白色銀粉的表麵,即刻凹陷出指頭的印痕。原來,它不像雪那樣鬆弛,也不像冰那樣寒涼,像一捆針頭束在一起,雖不尖銳,但每一個點,都切實存在。
陽光照耀在那段斑駁的管道表皮之上,折射出一道細長光斑,戒麵般耀眼。在它的周圍,是沾滿油汙、灰塵、泥漿的灰褐鋼管;是纏繞成團的橘色、黑色橡皮管;是內裏撐著三根小棍的圓閥門、嵌著玻璃的儀表盤;是焦黃地表上灑滿黑礫石的荒漠;是除了電線杆,就隻剩下風的闊大。這周遭的一切,愈發使雪白晶體柔嫩、姣美、稀有,像一個美好女孩踩著磚塊墊起的泥汙小道,邁向貧民窟的身影。
原來,這晶體是這樣形成的——當來自地殼深處的大氣被抽取出來後,因溫度過低而在管道外表凝出白霜。那麼,我所觸摸到的,就是地球深處的呼吸?這個新穎而深刻的問題,令我深感迷惘。這口從地層冒出的冰寒之氣,像操著別種語言的不速之客,既不是我們的生命,又與我們無關,而讓我們在某一時刻,異常尷尬。
我所抵達的的這片沙漠,是被剝奪了個性,聽從於他者的沙漠——為維持地層平衡,人們在抽走石油的地方,注入進同等量的水。被打開的內髒永遠無法恢複原樣,沙漠腹部,充滿著孔洞與傷疤。這片沙漠失去了野生狀態的保護膜,可怕地赤裸出來,變得毫無免疫力。在那些挖掘機、采油機、煙囪和油罐背後,是無休止的廢氣、廢水和廢料。沙漠並不知道人在開墾它,在利用它們的一部分力量。麵對地球這個偉大、遼闊而又孤獨的星球,人們更願意相信整個地球是同情他們的,認為利用自然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事。當人們看到這片沙漠時,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榔頭、射槍、鑽杆。人們對沙漠施以酷刑。每一個正在施暴的人,大腦芯片都被重新組合,喪失了謙恭自抑,而認為自己比自然更高明。人滿腦子充斥著計劃,隻想著用產量、科技、管理,去挖掘每一寸土地。
我一步步向前走,四周景色讓我眼花,我無法在地圖上準確地找到現在的位置,無論它是多麼大的地圖。我身邊的雲在動,風在動,沙在動,一秒鍾之後,即便我的雙腳不動,我所占據的那個點,也已動過了。我是一個邊緣人,在世界的邊緣地帶。
沙丘綿軟,用巨大阻力來控製腳步,我隻能緩慢向前。跨過高坡後,整個身體下滑,陷落進一個沙坑的澡盆,像陷落進一片虛無。從這個凹陷處看天,天是個大圓盤。天空中一定住著位魔術師,在默默為我進行日場表演——在同一個時間段,天空被分為三部分!左上部遮蔽著黃灰雲霧,像杯放壞了的橘子汁;右上部鉛雲滾滾,似顆失戀心髒;剩餘部分如孩童水粉畫:雲朵白得過分,陽光亮得異常。
在城市,我長久徜徉在人類建造的房屋海洋中,喪失掉和土地的聯係,仿佛懸在空中,飄來蕩去。我沒有自己特殊的生命,我的生命就是樓房的生命,就是路燈的生命,就是立交橋、公交車、超市的生命。我也沒有回憶,因為我的印象就是風、雨、中午和日落,而我不必記住這些,因為它們是反複出現的。所有我所見到的景色都是類似的,我和那些類似的東西一樣,用不著思考。
在沙漠深處,和城市的關係完全鬆脫後,我陡然發現,那個場景,不過是這世界的一小部分。逃離開那裏後,另一個隱蔽的、模糊的邊陲世界,慢慢展現出寶貴輪廓。現在,我從這樣一個纖小角度觀察世界,並非隻發現了天空的豐富性,更讓我感覺遠離城市的必要。
看到一團梭梭柴在搖晃,我誤以為是自己的身體在戰栗,但是另一叢也在搖晃後,我吃驚地想,“下雨了!”我斷定是下雨了,卻沒有看到雨滴,也沒有看到地麵濡濕。我揣測那雨滴應是從鉛色雲朵中滴落而下的,然而,因地溫太高,那液體雖讓植物輕晃,卻無法在地表凝成水滴。它在即將落入地麵,或已挨到地麵時,被蒸發了。這樣的雨點沒有帶來任何水分,反而比原來更幹枯。
在沙漠裏漫步,最驚詫的事,莫過於發現人類在此地留下的某些遺痕。這種發現,將會淡化孤獨感。當我看到那雙被丟棄的手套時,緊走幾步,仔細端詳。是雙棉手套,沾滿油漬,已辨不出原來顏色,混同在碎石、枯枝中。我猜它的主人匆忙間,將它遺落;我猜某個黑夜,它的主人會猛然一驚,感覺手背被什麼東西輕拂時,會想起它——那雙不見了的油手套。現在,它脫離了原來世界,成為一個突變版本:廢物。
沙石、樹枝、手套,這三樣物件生前,我的意思是,變成廢物前,是不可能混放在一起的。它們各有位置秩序井然。自碎石成型那刻,就癡癡呆呆,毫無作為,不像“寶石光”,“和田玉”。碎石呆在它誕生的地方,是最好待遇;而樹枝,無論梭梭柴或駱駝刺,都被水滋潤,在生命的循環係統裏走了一遭,曆經成長秘密,開過花,結過果。如此心性之強的肢體,即便殘損了,也攜帶著生命氣息,隨便丟棄是種嘲笑,若歸攏起來蓋上沙土,算質本潔來還潔去;而手套,曾是人的一部分,融合了汗漬血漬,傾聽過歡欣哀歎,即便被曝曬得腫脹,十指內灌滿黑暗,也飽含著人的氣息。它的最好歸屬,當是掩埋進沙土深處。
在沙漠深處這個憋悶的,類似熱帶的區域,過去腐朽不堪,新事物又似乎長不出來,讓這裏成為一座荒蕪迷宮。這裏是城市的邊陲,一切物件都被覆蓋上一層塵埃;這裏是無人區,像一個被社會遺棄者。然而這一切,隻是沙漠的表層世界;在沙層底下,新時代石油王國的管道電纜早已四通八達,建立起網絡體係。沙漠表麵所獲得的自由,隻是一頭動物園裏的動物的偽自由。
人會在沙漠表層迷路;而石油在管線中,會準時到達預定路口。
堆倉是農活裏的最後一項。
播種、鋤草、殺蟲、授粉、灌溉、收割……皆可隨興致高低時勤時懶,可堆倉不行,這活計像給一年的辛勞畫龍點睛,很受時令限製,馬虎不得。幹活時不說笑不怠慢,輕抬緩放,如產婦懷抱新生兒,全套動作流暢如風,絕不能單獨拆解。穀物怎麼擺放不受潮,怎麼擱置不捂爛,每個節拍都敲在該發聲的地方,每個動作後都連著致命後果。直至倉門一關,抹把汗,長噓口氣,才有坍塌般的鬆快感。這感覺深入農人腦海,於是,他們為自己的孩子取名:堆倉。
那個叫堆倉的年輕人,原本應該在甘肅平涼自家麥田裏荷鋤走來,他的媳婦應背一個娃抱一個娃,一家人享受晚風蟬鳴。這幅畫麵中的這一家人應該永遠這麼走著,從青春到垂暮,直至男人臉上布滿樹紋,女人幹癟如酸果。然而,這幅畫麵已不複存在,另一幅卻赫然展現:大漠深處,采油機驢頭靜止,旁邊聳立著鋼鐵三角架,堆倉和另外三個夥伴,正彎腰往釘好的橛子上拴鋼絲繩,另一端已掛在高架頂端,四根鋼絲繩在空中扯出兩個交叉的八字。
從井架中央垂下的長方形鐵塊上,連綴著個大鐵鉤,形狀像膨脹的曲別針。紅拖車緊挨著井架,人可從懸空的台階上去,通過控製刹把控製吊鉤。拖車旁的沙地上撐起個鐵絲網,像案板,堆著各類工具:長短不等的扳手、型號不同的鉗子、甘蔗粗細的管子、帶閥門的T型拐角……每個物件都浸滿油漬,渾身斑斑點點,泛著幽光。
堆倉走向我,踩著起伏不平的薑黃沙丘。他的身量和麵孔很像梁朝偉,尤其是下巴。他的嘴角掛著笑,用以遮掩因意外見人而泄露的慌張。他是班長,對我的突然造訪,根本沒有準備。聽完介紹後,他帶我走向那台生病的鑽機,解釋井架的作用,指點形狀各異,但一個都不能少的工具。
堆倉和他的夥伴們在這裏的作用類同醫生,但他們的模樣,卻完全不像醫生:工裝上沾滿油漬,臉頰黧黑如鐵,手掌似鷹爪。五年前,十八歲的堆倉離開甘肅平涼老家來到油城。初中都沒畢業的他,靠著吃苦耐勞,當上了修理班班長,月收入三千多。他曾熟諳各類農活,現在,麵對各類修井技術,他同樣諳熟。他身上的泥土味漸漸被緩蝕——持續了上千年的農業文明,最終,定格在他的名字中。
堆倉置身荒漠,目光所及雖空曠單調,但內心卻異常篤定。說起新婚妻子,他驕傲地撇嘴:“她掙的那點小錢,我看不上。”他心疼她,不讓她出去打工,在家裏做飯、洗涮、縫補。他得意:“一萬元財禮錢,是我自己攢下的。”他不光靠自己的能力結了婚,還把大弟從老家帶出來,找到活給他幹;又從工資裏拿出一部分,寄給小弟,讓他安心念高中。他的未來計劃是,在克拉瑪依市區買房,紮根油城。
我將堆倉的成長歸結為“自助式發展”。這種方式隻能發生在城市(不管那城市多麼冰冷僵硬)。如果堆倉一直在老家,他會將各類農活延續下去,並毫無保留地傳給他的孩子,但他則會終身受製於土地。才23歲的堆倉,已是家裏的頂梁柱。甘肅平涼那個小鄉村,一定流傳著關於堆倉的創業神話。這一切的可能性,皆源於“技術”。這個詞讓堆倉有些自負,但這自負卻是可以原諒的缺點。
堆倉進入這個城市,並以外來人的認真勁,為自己苦幹出一個位置,實屬不易。他告訴我一個秘密——他聞不慣原油味。到達工地的第一晚,他悄悄溜出去,用沙坑擋住身子,艱難嘔吐。離開老家時,堆倉做好了一切準備:吃苦、挨訓、受凍、餓肚子……但沒想到,要忍受那難聞的地球之味,需凝起渾身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