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火焰燃燒現在的母親(3 / 3)

顯然,裝扮男性以期收獲震驚的行為,以徹底失敗告終。這和小丸子的化妝與服裝是否到位無關,而和某種微妙的氛圍,某種不能改變的限製和原則有關。有種東西說不出來,但卻可以時時體會。當小丸子扮演卡通女時,無依無靠,是個討愛的小東西,人們即便被嚇了一跳,也會原諒她的莽撞;而當她摒棄長項,轉而去扮演粗魯、醜陋、粗糙的男人時,還沒有開始說話,下巴上已長出了絡腮胡子。

後來——小丸子居然剃了個光頭。

這是她孤注一擲的最後表演。她還年輕,五官也標致,可看上去,卻像穿了件懺悔服的罪人,衰老而憔悴,眼神發出一股呆滯的光。她的內心已經坍塌,僅僅剩下表皮。她的生命變得像煙一樣輕飄飄。

後來——小丸子不再打掃衛生。

小丸子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清潔工很多,叫小李的人也很多,但她們都不是小丸子,小丸子隻有一個。

在人類的曆史上,有過兩輪循環:一輪是古代的,另一輪是現代的。

在古代農牧社會,人們更注重詩學邏輯,在神話和意象間,彰顯人和自然的雙重偉力;而到了現代工業時代,高度專門化導致了人和他所扮演的角色之間的斷裂,人成為轟隆機器的附屬品。

在北疆沙孜湖,一直延續著某種古代社會的精神內核,在這裏形成的文化,具有強大的統一性:強調神秘性、有敬畏感、激勵人奮發向上、勸勉人超越凡俗。這種統一,像一根線穿過建築、音樂、繪畫、文學——表現在氈房的天窗、“冬不拉”的琴弦、冬宰前的祈禱、關於英雄史詩的吟誦上。

在沙孜湖旁的克拉瑪依,這座新崛起的油城,傳統時代的界限被打破,渙散感讓人們在五花八門的分類中,變得格外分裂。人們的腦袋上戴著許多頂不同的帽子,然而,他們的角色越明確,工作領域中的任務越專門化,便越不可避免地陷入難以忍受的緊張中。

小葉的臉,先於她身體的其他部位發動了政變;小慧在編織中日漸沉淪,最終以自戕解除魔咒;小丸子一直在和鍋爐女王搶奪注意力,並以失敗告終……當我寫下這些斷裂人的經曆時,並非隻對事件感興趣,我更在意發生在人們內心深處的糾葛和巨變。

荒原上的城

“克拉瑪依”並非一開始就是地名。然而,這塊地方由於曆史的某一偶然事件得了此名後,便形成了某種獨特風格。地名自有其生命。現在,“克拉瑪依”組成了一個語言屏風,屏風後,所有的既定規則都必須被遺忘。這個詞使人相信,通過一種力量——“人定勝天”、“石油工人一聲吼”、“我為祖國獻石油”……可以讓一個原本不存在的城市,短時間內,膨脹到璀璨。這種城市的形成,以農牧社會完全無法想象的速度進行——田園牧歌的液體裏添加了化學藥劑,發生基因突變,龐然大物陡然崛起。

從山區小路駛入油城,是從人煙稀少的遊牧地帶,來到人口居住密度很大的工業區,曾經處於網狀隔離狀的人群,被柏油路、汽車、電話和酒吧,緊密聯係起來,互相影響。市區內密密匝匝的樓房投射下陰影,燈箱廣告閃爍不停,宛如富麗的天鵝絨。人們攢聚在樓間穀地,五顏六色的車子好像花朵一般。

這個嶄新的小城,隸屬於中國,但又像置身於中國之外,和全球政治角力與戰略對抗有緊密聯係,牽一發而動全身。和紐約、巴黎、倫敦比,克拉瑪依難免局促羞澀,可那股生猛的原油味,卻令整個局勢發生暗變。人人嘴上不說,人人心裏明白——結實的鐵砧已被打破,克拉瑪依已成風暴眼,挺立於金融嘯風尖端。這種微妙而可怕的結構,令它的成長充滿青澀味。

一個城市不僅僅是一塊地方,還是一種心理狀態;一個城市也表現出一種使想囊括它的意義的任何努力都相形見絀的規模感。要認識一個城市,必須在它的街道行走。

現在,我一個人,靜靜漫步克拉瑪依,無人陪伴。

我喜歡自由地遊覽,自由地感受,自由地思考和寫作。對這個新城,我窺探它的目光也是新的。我通過聞它的風,看它的行人,聽它的傳說,來構建它的形象。我不太信任那些報紙和電視上重複多遍的數據,它們要彰顯的是某種可以給出結論的數據,而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覺,它無需結論,隻要感受。

我要去尋找黑油山(它是這個城市的發源地——一九五五年,從這裏打出第一口油井開始,這個荒原之城,慢慢成型)。走出賓館大廳,在街道和樓房間,我發現有行人穿著大紅工裝。那衣服看起來幹淨體麵;那人的表情,也欣欣向榮。在這裏,穿工裝的人就是主人,他們用雙手締造了這個城市,渾身充溢著當仁不讓的自豪勁。

而在珠三角工業園旁的街道,也常能看到穿工裝的人,但那些人看起來邋裏邋遢,十分寒磣,他們從暗沉沉的大門走出,身後廠房的牆體上,雨痕斑駁。這些人被喚作“打工仔”,從農村來,在城裏暫居,租住簡陋瓦房、逼仄小樓,或寄居工廠宿舍,以出售廉價勞動力換取微薄工資,擁有一雙雙被粗活弄髒的手,缺乏經濟安全感,雖不至苦到貧無立錐之地,但與奢侈品的享用完全沾不上邊。他們的人生機會受到極大限製,子女鮮有躋身高等學府者(一旦停學,多數不再打算繼續求學)。他們與工作城市間,從未形成平等關係。

同樣是付出勤勞和堅韌,油城的工人們,以“鐵人”形象傲立於中國工人排行榜之老大,而湧入南方的上億打工者,來到城市時那麼匆忙,那麼秘密,好像不是為了工作,而隻是體驗一下城市生活。之後,他們重返鄉村,將農民生活延續下去。及至暮年,想起那次旅行,記憶猶新,曆曆在目。但城市的影響力以“大躍進”方式擴展,已逐漸蠶食掉很多鄉村土地;甚而,連極邊緣的山區,其麵貌的改變,也要依賴城市文明及工業動向。現在鄉間的經濟狀況,並不取決於農人在田間的辛苦勞作,更要視鄉人之家屬在城裏所能掙得的收入而定。鄉間人口以龐大數字擁向城市。鄉下男女進城,發現人生原來另有一片天地。他們渴望躋身城市,為此,他們百般努力。無論世態怎樣百般紛亂,社會轉型的大勢已情勢確鑿。

在報刊亭和小販閑聊後,步行五分鍾,到達103路公交車站。站台四周環繞著喇叭聲、汽車尾氣和金色灰塵。走來三個女學生:統一的白衣藍褲校服,但腳上,卻分別穿著紅鞋、綠鞋、藍鞋。她們手持冰棍,互相說笑,鼻梁上架著黑框眼鏡,各個都像李宇春。對麵樓體上掛著幅巨型廣告畫:六個靚女俊男,名叫“陽光”或“梅子”,被標注上號碼,等待聽眾經投票選出“最喜歡的主持人”。他們衣著時尚,眼神熱烈。尤其女主持,擁有豐碩的乳房,洋溢著無比旺盛的生殖力。陡然間,我有種時空交錯感,似乎正身處烏魯木齊、北京或廣州。

中巴車戛然而至,售票員是位中年婦女,束黃發,於紛亂人腿中鶴立,粗聲吆喝“買票買票”,一口典型的新疆土話——雜糅了甘肅陝西方言,帶濃重降調,分不清前鼻音後鼻音,和標準普通話有明顯差別。我說:“到黑油山。”她盯視,愣怔,抬眼皮追問:“是去黑油山公園吧?”慚愧啊慚愧,我不知黑油山已是公園。她點錢買票,站穩身子,衝司機大喝:“走!”

在顛簸車廂裏簡單攀談後,我勾勒出她的經曆:上世紀六十年代,她父母來到克拉瑪依,將她生在地窩子。在泥地中拖著鼻涕爬,穿露腳趾布鞋穿過蒿草,到平房教室,潦草上完小學初中,進廠做工。結婚生子後,中年下崗,隻能謀得售票員差事。淩晨早起,以指尖攏發,催男人上班孩子上學,邊走邊吞冷饅頭,匆匆跳入空蕩蕩車廂,一整日,呼嘯於油城街衢,連講帶唱報站名,收錢找錢喊走喊停,俗辣強勁野性,正和車老板心意,兩人默契如露水夫妻。夜深,歸途中購發蔫堆菜,回家潦草做飯,酣睡無夢。

這個女人大吼大叫,簡單直接,咄咄逼人,似乎每個人都在密謀怠慢或傷害她,她將嗓音提高再提高,將惱怒藏於嬉笑中。她的整個行為顯得誇張、粗糙、野蠻、熱情。這種氣質,和我剛才目睹到的妖嬈女主持,有某種神秘的相似處——她們,都是這荒蕪之城的女兒。她甚至和我之間,也有某種紐帶——我和她一樣,出生在新疆,成為這個巨大、朦朧、神秘地區的一部分——小小的,但又非常特殊的一部分。我能說一口地道的新疆土話——和她說的一模一樣。生活在新疆巴裏坤、奇台、木壘、克拉瑪依的漢族人,說起新疆土話時,口音都一模一樣:相同的詞彙和句型,相同的語調和修辭手段。

在新疆人的形成過程中,充滿了未知因素。不斷有新鮮血液注入:或支邊青年,或逃荒難民,或轉業軍人,或不願回原籍的勞改犯。這樣一群人混居邊地,擁有更大活力。他們在這裏的生活沒有保障,在習慣了危險之後,反而愛上了它。在新的居住地,人們慢慢形成村落、城市,並讓這些地方像種子一樣,擴展開它們的枝葉,慢慢延展。上世紀六十年代,我父母從甘肅逃荒至新疆,胼手抵足,蓋起平房。我的小學也是在平房中念完的。我們這類人並不認同父母的故鄉(那是紙上的籍貫,隻具有象征意義),而將全部情感,傾瀉給了出生地。我們不得不隨著家族的遷徙和轉變,變成新疆人。停留在父母記憶中的故鄉漸漸消退隱沒,新的生存場域成為童年生活的背景。沒有祠堂、沒有親戚、沒有既定的文明,新疆是個嶄新的特殊之地,與世隔絕,虛懸於時空。

隨著一聲“停”,我如豆子擠出莢殼,孤單一個,跌落在街道。這條街道有人行道、盲道、自行車道和汽車道,前後望去,路麵空蕩,不見一人一車——整條道路像是被圈起來的賽道。路邊小樹用四根木棍支撐,盡心扶持。黃紅垃圾桶的外表,格外幹淨。能聽到隱約的鳥叫和汽車的馬達聲。這個簇新城市,剛剛褪去胚胎期不安的萌動,尚未發展到飽和。這裏的人口並不稠密,似乎,總處於斷檔狀態。空蕩蕩的道路旁,是空蕩蕩的曠野。需要人;需要更多的勞動力。這是油城的秘密,也是新疆的秘密。

公園大門斑駁,幾個男人正在堆滿石塊的淤泥溝裏掏挖,滿臉汗漬,看到我,像看到一個從醫院逃離的病人。原來,藍牌白字已寫告遊客:黑油山公園即將改造成老年公寓,所有遊樂設施停止營業,如發生意外,責任自負。但我依舊想進入這個廢棄公園。進入園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粗大白楊;還有拱橋、長廊、亭子間。漫步其中,時時能感受到一種非公園的氣息四處彌漫,冷寂蒼涼間,蘊藏著難言的失落。

一座高聳的紀念碑上,朱德於一九五六年九月(1號井出油的第二年)的題字清晰可鑒:“為鑽井兩萬口生產石油兩千萬噸而奮鬥”。這句話中的兩萬和兩千萬,似乎不是數詞,而是形容詞。從這句話中,可窺探出過往生活的某種風格。掩映在高樹下的道路,狹窄蜿蜒,前方赫然出現汪大湖,水波寧靜,水色青藍,湖畔立著個鐵鏽紅石塊,刻著“拓湖”。旁邊白鐵皮牌子上,紅字標注:“注意!水深3米”。驕陽下,一片榆樹林出現,根部塗白灰,樹身歪斜,樹冠任性,恣肆向上,勾連成片,一個比一個模樣稀奇。樹林背後,探出個鑽井模型,紅色的“克拉瑪依”四字,掛在頂部。模型四周,拉著鋼絲網。

陡然看到一個人,我們互相嚇了一跳。是個穿工裝的男人,正在埋頭撈魚蟲,聽我問“黑油山在哪”,驚得漏網差點掉入湖中。他上下打量我,慢吞吞道:“你,不是本地人?!”見我點頭,他說:“出了公園,往後走就是。”

公園旁邊有個勘探開發研究院,我欲進去,卻被唇上長著柔軟胡須的保安攔住,問,“有無預約”。我一麵震驚於“預約”,一麵欣慰於他口音中的甘肅味,便冒然攀老鄉。原來他自甘肅武威來此才三個月。看招工啟事後,獲得這份差事,試用期工資不高,但包吃包住。如此,他便有了落腳之地,得以把身體像楔子,慢慢插入這個鋼管城市。他精瘦,幾乎撐不起保安服,但早起穿上衣服後,他總會將皺褶拉平。

三個月前,他目光所及的是山坡、果樹、麥田、灶房、牲畜棚圈、粗麻繩;現在,是油罐、管線、鏟車、攪拌機、巨型石塊、采油機、顏色不同的沙粒。他羞澀地微笑,為這個僵硬之城增添了一份植物的柔軟氣息。他說話時輕言細語,口氣中還沒有製服穿久了後的霸道。我在這一瞬間看到了真相。我看見的是,這個年輕人的孩子氣,正是油城的隱秘靈魂。無論這個城市的外表多麼規範,表達多麼嚴謹,可內裏,還是個懷有好奇、熱情、衝動的半大少年。

向前的街道開闊,藍頂銀柱下的站台空無一人。路過丁字路口,藍標牌上三個白字:黑油山(畫有朝北箭頭)。箭頭下的道路暴露在陽光下,無樹蔭遮擋,同樣,亦無車無人。路旁為一溜紅磚矮房,大門油漆斑駁,門前是廢棄油桶,露著紅白床單的雙缸洗衣機,屋頂上豎著電視天線接收器,牆角堆著各種鋼鐵廢料。一凸肚男正在打電話,身旁的廣告牌上書寫:收廢鐵,高價,136……。

接著,是炫目陽光;接著,是濃烈的原油味;接著,是黑油山!

黑油山根本不配叫“山”,它甚至不能稱“丘”,不過是堆天然石油瀝青,至今仍有原油溢出。和克拉瑪依這個年輕的城市比,蘊藏在此的石油,是恐龍級的祖奶奶,有一億年高齡,而這座山頭則形成於一百六十萬年前。

這塊隆起的地表,酥軟如發麵團。漫溢而出的原油,像打翻了菜籽油桶,汩汩流出黑液,淹沒了荒灘上的碎石,在陽光下反射出華美流線,如一件攤開的衣裙。能在這樣的黑液中逃生的蘆葦真是奇跡,纖弱身影從汪洋中頂出,青綠葉片,倒影脆生生映在鏡麵上。

黑油山不像山,而像乳房——從那深邃的乳頭,汩汩湧出乳汁,形成麵黑鏡,四周以碎石圍起,正中心處,如盛開蓮瓣,汩汩冒泡。這些黑色火焰群,攜帶著古老的閃光,以不倦之姿,衝出地層幽室,讓自己徹底暴露出來。我仔細端詳那些噗噗黑泡,感覺如快遞公司送來無密碼芯片,隻收到了實體,卻無法開啟其內涵。在那個吊詭的自溢口,簇擁著成千上萬個密麻小泡,似葡萄複眼,一顆挨著另一顆,圓型、橢圓形、四邊形、六邊形。小碎珠似麻疹,因表皮太小,看不到任何反光;大泡泡如蠅眼,在銀黑中泛出赤金深紅的光。

遙想二點三億年前準噶爾盆地形成,加依爾山隆起,黑油山正坐落在山丘高點。其後,地殼下降,山丘隱沒入水,成為古潛山,沉積了三疊係、侏羅係地層。到八千萬年前,黑油山被抬高,由於上麵沉積地層很薄,經長期風化剝蝕,居然將三疊係含油岩層暴露於地麵。石油沿地下斷層和岩石孔隙向上方運移,流出地麵,形成油泉,而人們正是尋著這些大地的乳頭,架起了第一口鑽井。

黑乳將地球億年的酣眠味裹挾出來,一點點炸開在空中,結成個細細密密的網,將整個克拉瑪依罩住。液體散發的味道,像塊厚布,將鼻孔遮得透不上氣,讓我想到馬上溢出鍋的牛奶,已煮化的麵條,苦杏仁甜燒酒,麵餅在油鍋裏炸開,冷卻後的羊油,攪成糊狀的雞蛋……這些味道擁擠碰撞,群魔亂舞。

在我身後,來了一家人:老爺爺白胡須,老奶奶連衣裙,兒女們牛仔褲T恤衫,孩子們的戴帽衫上是卡通圖案。這個家庭正在進行一場微觀社會調查,核心人物是爺爺——第一代石油人。他曾在黑油山灑下青春的汗滴,現在,像個導遊,邊走邊說。他的五官已鬆弛塌陷,但聲音洪亮,難掩激動。對他,黑油山具有雙重寓意:既是這個城市對外展示的公共領域,也是屬於他的私人領域。當他帶著家人環繞山頭,講述自己的故事時,他的汗滴,沒有白白落下。

從黑油山回到賓館,我頭暈目眩。衝涼時,感覺水滴還沒有挨到皮膚,就被蒸發了。我甚至能聽到水滴被熊熊火焰燃燒時,發出的劈劈啪啪聲。用毛巾擦拭身體時,我不斷逡巡自己的乳房,像用探照燈,搜尋青春殘骸。哦,我想到那些從未生育過的女人,她們那從未溢出過汁液的乳房,像一把上了鏽且丟掉鑰匙的鎖,那種寂靜是可悲的。而大地,都會用自己的方式泌乳。

這個城市沒有絕對權威的一種生活模式,五湖四海的男女,初到此地,毫無根基,一切白手起家,生活的情操和格式除了對家鄉的模擬外,很快交融了其他風尚,顯得格外駁雜。這個城市像一條弄堂,一個大雜院,一座兵營,一處集散地,其內部有著慎密的和諧機製,但裸露於日常生活的,是亂七八糟的大拚盤。那些不為人知的潛在活力,彙合成一股新的力量:對這個城市和自我價值的認知。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不能不強悍,不能不豁達,不能不勇武。

他們以樂觀主義的態度和全新的冒險精神,將自己融入進荒原。他們明白,這片土地就是力量,不僅是物質力量,還是精神力量,它能擴展開人們的視野,賦予他們勇氣和信心,讓他們和城市一起成長。

在《我是克拉瑪依土著》中,郭詩人這樣寫:

石油,讓我的父親早早離開耕地

也是石油,誘我的母親一次又一次幸福地懷孕

我是克拉瑪依20萬戶籍裏

最純種的土著……

上世紀八十年代,郭詩人和一幫小兄弟正值十八九,他們的父母(這個城市的第一代主人),正努力建造著這個簇新城市,無暇管理他們。他們不是高粱地裏的農村小孩,也不是弄堂裏的城鎮少年,他們是一群野孩子,在野天野地間,野生野長。他們在孤絕的生活中,幹著些荒唐的事,並不追問意義,青春之血在蠻荒之地沸騰。

就是這樣一群青澀少年,居然,接收到來自文學天線播放的信息,開始寫詩。他們成立了文學社,將過剩的荷爾蒙,編織成豎形文字,汩汩流淌。他們笨拙地創作,搬運詞語的動作,像搬運戈壁石般粗暴。他們互相交流,試圖構造起一個邊地文學天堂。他們沒有來自知識、意識形態、資訊的任何障礙,隻憑著一股熱乎勁,一個勁地愛,一個勁地寫。

那一晚,在青年郭詩人的帶領下,文學社的成員們預備好酒菜,為慶賀“眼鏡”的詩作發表。在主角還未到場之前,郭詩人驚詫獲悉,原來,“眼鏡”發表的詩作,乃抄襲名詩人XX之作……話音未落,郭詩人豁然站起,嘩啦,一把推倒桌子,杯盤傾覆,一片狼藉。

“眼鏡”怯生生進屋,心虛靠牆,低眉垂目,唯恐一抬眼,世界就崩裂。

郭詩人將他拽出屋,厲聲道:“把眼鏡摘了。”

“不摘。”

“把眼鏡摘了!”

“不摘。”

郭詩人替他摘下後,揮出一拳,鼻血砰然;又抓住頭發,朝肚腩踢去。

郭詩人想通過暴打來熄滅心頭怒火,可施暴者比受虐者更痛苦,他分明感到,那拳頭一下下打出,疼的卻是自己。他流下的眼淚,不是液體,而是晶體,直接從眼睫滾出,劈啪啪彈射到地麵,不留半點痕跡。“眼鏡”自地上爬起,彷徨無主,如站立在不知所歸的十字路口:

“打得好,我不怪你……”

郭詩人一揮手:“滾!”

那時,克拉瑪依還沒有這麼多高樓,大地格外空曠,少年們的血液中奔騰著草莽與鄉野氣。他們既熱愛寫詩,也熱愛打架;甚至覺得,有時候拳頭比語言更有效。見到一個人衝過去,後麵跟著一群人,拿著磚塊、石頭、木棍,猛烈地投射出去。這種火拚,拚的就是氣勢。

郭詩人青春血性,和一夥人打架時,嘴巴磕在石頭上,讓大牙變得參差不齊。他怕父親訓斥,深夜在家,拖出工具箱,找出矬子,咬緊雙唇,關公刮骨般,自己挫起來。血水、汗水、淚水,混在一起流淌。中年郭詩人像看電影中的一幕:那少年癱坐在地,像隻困獸,又摩登,又原始。

另一次,郭詩人為幫一個夥伴,與一群混混對打,腦袋上飛過無數塊磚頭石塊,脖頸臉頰血痕斑斑,手指彎曲,大腿僵硬。眼瞅敵不過,兩個男生一路帶血飛奔,逃進一座學校,推開教室,一個守門,一個守窗。那教室是平房,有著股腐爛的稻草味,牆角長著青黑毛發。郭詩人站不穩,噗通,膝蓋骨磕碰在地上,疼得跟碎了般。他把褲腿蹭上去,看到的不是腿,而是烏紫的兩截棍棒。他一次又一次蹬動沒有感覺的腿,盡可能使血液回流一些。幾分鍾後,腿似乎有了點反應,像爬了很多小螞蟻,撓得他奇癢難忍。他成功了:慢慢地能直起身子。

當他們奔竄街頭時,被另一個夥伴看到,即刻飛奔去找郭父。父聞訊,率領一隊人,揣著槍,趕到學校,三下兩下,便把混混們全都抓起,吊在管道上,讓兒子打。郭詩人滿臉血汙,好不容易撿回條命,下起手來,透著狠勁。

有個混混咧嘴叫:“大哥你饒了我,我和你弟是同學……”

他聽後,打得更凶。

可打完,他去求父親:“放了他們。”

中年郭詩人回憶那幕,坦蕩蕩大笑。他清楚地記得,父親氣得拍桌子罵人;他還清楚地記得,父親一揮胳膊,放了那些混混。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和混混們為何打了起來。那樣血腥殘暴,幾乎斃命,可原因,卻無從考究。那時候的械鬥,並不是一係列原因促成的某個結果,而充滿偶然性。在那樣的荒天野地裏,某種非理性的激情控製著年輕人,讓他們在一瞬間便血脈沸騰。他們的手腳比他們的思維更迅疾。

郭詩人的青春是部成長電影,野性、粗礪、火辣。在那些場景裏,無需年輕姑娘出現,更不需要母親哭哭啼啼。熱血少年,一會兒在平房邊的街道上飛奔,一會兒在沙漠邊的荒灘上嘶喊,打打殺殺中,逐漸褪掉絨毛,長出胡須,變成青年。正是這些人,孕育著這座城市的未來。

離群索居的孤獨之地,向來是撒旦魔王喜歡光臨的遊戲場。

當我聽說了那場事件後,那過去年代的黑暗血腥,穿透天宇,輻射到現在的皮膚上,讓我瑟瑟發抖,如秋雨落葉。那樣的事件,隻要聽到一次,便永生不會忘記——像晨曦從打開的窗子中照進來,隻那麼一絲,便足以讓人即刻感受到震撼力。甚而那些可怕的細節,會隨著時光自我膨大。無論我走到哪裏,它們都會躡手躡腳,跟蹤而來。在那個場景裏的人物命運,像柴禾般被胡亂捆紮,用力一拋,丟在路邊。我幾乎無法想象那些人的模樣,也不能相信,從一開始,他們就打定主意要犯罪;我相信,孤絕是蝕心刻骨的,能讓人的某些部位變形。

這個城市的人們從來沒有擺脫掉這件事(沒有真正擺脫掉),每個人都像無意間窺探到死神的麵孔——人們總在私密的閑聊時提起它,像是一種冒犯,要將某種蓄意歡樂的麵紗剔除掉。

故事的主角A,一個平時喜歡幹點小壞事的男青年(天真而充滿豪氣),和夥伴們一起去偷牛時被抓,自己一個人扛下來,判了四年。服刑期間,認識了無期徒刑B。B越獄後找到已刑滿釋放的A,一起吃飯、喝酒後,兩人決定找個女人玩玩(他們就是這樣,就是有這樣一股熱情)。A想起自己的前女友C,她是個采油工(早已分手)。 兩人來采油廠找C,C很厭煩(她已結婚,且有三個月身孕)。她趕他們走。男人們懷恨在心,埋伏在采油工必經之路,將C與她的同事一起強奸(她們叫,咒罵)。事畢,越獄犯怕暴露行蹤,起了殺心,先下了手,又逼迫A動手(A一直瘋狂地愛著前女友,在釋放出內心魔鬼的一瞬,能強烈感受到痛苦)。兩人將屍體埋在原本要埋電線杆的土坑內(那可怕的深壕溝)。

“采油女工失蹤案”震驚油城。

警察四處偵探無果,又因采油廠原油味太濃,連警犬都聞不出任何線索。警察通過排查,確定下幾個嫌疑犯,全疆通緝。天網恢恢——這兩個男人在出逃途中遭人舉報,被抓獲後,槍決。

這個前故事已讓人如墜噩夢,而後故事更血肉橫飛,不忍卒睹,像整個地平線被倒置,懸在頭頂,無法呼吸。

A的爺爺是第一代石油工人,常年加班不回家(工作像一架巨大石磨,以陰沉理性晝夜不停地碾壓著人們,每個人都精疲力竭地堅守崗位,以保持整個機構的秩序),奶奶是家屬,由於內傷導致無法生育,便抱養了個男孩,百般疼愛。男孩長大後娶的妻子,婆婆卻看不順眼。兒媳婦生了兩個孫子後,忙於工作,讓婆婆幫忙照顧。於是,A和他的弟弟,在變態的溺愛中長大。奶奶常指揮孫子打他們的母親,慫恿說,“她是個不要臉的婊子,往死裏打。”男孩們的這些經驗,成為後來生活的隱患,毒害了他們,促他們成為街頭混混(弟弟甚至比哥哥更凶暴)。

A被槍斃後,弟弟照樣欺行霸市,到處訛錢。某日,醉酒歸家,逼父親拿錢,聽說沒有,便拳打腳踢,將父親狂揍一頓。父悲憤,舉起斧頭,朝小兒頭頂砍去。之後,渾身是血,去公安局自首。他說:“大兒子已被槍斃,小的早晚要走那一步,不如我先為民除害。”。在父親的羞恥和兒子的無恥間,某個軸被轉動了,發射出暴力之光。我是母親,剛剛夠資格估量要使一個男人把刀尖對準自己的肉,需要多麼巨大的力量。鄰居們集體上訪,為這個男人求情,最終,父親被判了七年,監外執行。

這場事故的主角是荒原。荒原創造出一種奇詭氛圍,讓人總處於緊張不安中,一步步將人逼進非理性深淵,欲罷不能,難以脫身。荒原在人的情感世界裏,添加了魔鬼般的狂暴。被荒原侵蝕的人們,像專吃心髒的嗜血之鳥,其越軌行為令人毛骨悚然。他們是痛苦和扭曲的病人;同時,他們又比普通人更具有旺盛的精力,像有毒的水反而讓瓜的莖葉長得更茂盛。然而,當我們深入他們的內心深處,就會發現,每個人都懷有卑鄙欲望,隻是有些人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而另一些人,卻沒有。

另一個主角,是肉體。麵對荒原的肉體,是一具半獸半神的混合體。性挑起肉體的欲望和遐想,但卻不能讓人獲得滿足,而讓欲望之火燒得更旺。A的奶奶粗俗、胖大、強壯有力,發起怒來像母獅,渾身沸騰的熱浪,要將身上的衣服脹開。她從繁華內地遷徙空曠荒原,四野無人,獨守閨房(即便在熱火朝天的創業中,欲望的要求依舊是赤裸裸的)。她從不願承認自己是性欲強烈的女人(即便到了老年,她依舊備感煎熬,暴戾乖張)。她厭憎兒媳。她不能想男女交媾的一舉一動,一想,便有股黑血衝向額頭。她的欲望就是一切,一切都不容分說。她逐漸喪失控製力,陷入不可抗拒的災難中。

西北偏北的油城,過著一種城市生活中最尖端的生活——人們本來分散在全國各地,現在幾乎都集中在井架周圍,因此,這裏的歡樂是濃縮的歡樂,恐怖也是被濃縮的恐怖,人們的神經總處於強刺激狀態,人們在這裏體味到成功,更體味到黑油的陰鬱可怕,它那令人窒息的惡臭,曾在無數個深夜,混合著戈壁的風沙,飄進女人臥室,讓她們感覺青春如風般轉瞬即逝。

這裏曾是一塊空虛之地,一塊沒有勞動也無所謂收獲的焦灼之地,一塊遠離水源的蕭索枯涼之地,一塊令人悚栗到無言的廢墟之地……現在,這座荒原上的璀璨之城,產值被報道,利潤被羨慕,城中心摩天大廈的玻璃,反射出熠熠光芒,像一件顏色鮮豔的衣服,穿在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身上,其內部的抑鬱悲涼,與外表的聒噪輕佻,成鮮明對比。

我從賓館的窗戶眺望出去,晨霧中克拉瑪依隱約浮現,碩大、遙遠而神秘,就像幻夢的模糊記憶。我知道,即便在這薄霧籠罩之下,某些街道上還會燃燒暴力之火,但這個了不起的城市依舊在平穩地運行,超然,莫測,有種奇妙的華美,像艘斑駁大船,航行在黃色大海的深處。

這個城市的成長史,是真正的行為藝術;隻不過,場景有些野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