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火焰燃燒現在的母親(2 / 3)

公狼停止跑動,緊繃身子,從底部,猛然呲出一泡尿。

母狼也隨之,同樣呲出一泡。

老穆大笑,說狼的意思是——“滾開,這是我們的地盤!”

在被人捉住之前,狼晝伏夜出,為食物奔波,辛勞彪悍,率性自由;現在,它們不再是狼,而是一堆肮髒的皮毛和骨頭,被飼養員呼來喝去。人來看狼:看它的頭,它的眼,它的舌。其實,人是在看自己內心的恐懼。

飼養員老錢走進狗舍,丟進食物,引發起一片喧囂沸騰,但他不會走進狼舍。狼舍是裏套外兩間,中間有個可以活動的推拉門。他先將門打開,用棍子將狼趕進裏屋,把門關上,將食物丟進空屋後,再把門打開。公狼母狼各叼塊牛肉,吸進嘴裏,無聲咀嚼。四隻小狼崽如黑球,尾巴短小,身體蹣跚,歪著腦袋,趴在地上,將肉團銜在嘴裏,細細咬著。

老錢年過六旬,短粗腿,赤紅臉,就住在旁邊的小平房,專管這個動物園。老錢對我坦言:“我恨狼。”他從不正眼看這些“獸性十足的壞家夥”。我和老穆大笑。原來,有一次,老錢試著將肉塊拿在手裏往狼舍裏丟,狼沉默地跳了起來,差點咬到他的手。

老穆卻說:“你何必逗它們!”

老錢恨狼的第二個原因,是狼吃的夥食真好。

狼吃的是剔骨牛肉,早晚各一頓,十幾公斤就三百多元;狗吃的是剔骨豬肉,還不到一百元。可狼如果吃了豬骨頭,便會拉肚不止。這個矮男人將上唇和下唇用力一嘬:“一天三百多呐!”他將抱怨輕輕吐出:“養這些祖宗幹啥?!”。老錢覺得每天丟給狼的不是骨頭,而是錢。當這些錢和自己的工資相對比時,他就會丟得更怒氣衝衝。

平淡無奇的工作後,看狼,讓我和老穆的晚間生活變得豐富多彩——這是我到達沙漠深處作業區之前,絕沒有想到的。我不斷將目光投注給公狼,像被某種牽引力拉扯,根本無法顧及其餘。如此一來,狼成為我的鄰居,它的臥房近在咫尺,一覽無餘。這不僅令我感覺怪異,也很開心。在這個初秋的荒漠,一條公狼在夕陽下走來走去,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如同我每晚要讀幾頁書才睡去。當然,老穆的喋喋不休是伴奏音樂。他不斷補充著關於狼的各種故事,刺激著我的想象力,讓我將那些傳奇,全都疊加在現在我能目睹到的這頭公狼身上。

狼有它的兩麵性——既高傲矜持,又溫柔多情。

在我和老穆持續看狼一周後,那冷酷之王居然將眼皮倏地打開,將整個眼珠裸出,和我對視起來!在它的目光中,沒有凶殘、狡詐、惡和猙獰,沒有疲憊,沒有厭煩,隻有安詳和溫柔。像一個男子,麵對熱烈的追求者,內心潮湧起一股難掩的激情般。那天的夕陽很輝煌,陽光熱辣辣的——它睜開眼睛,直愣愣看我。

我的心尖一抖。

狼的情感世界如此豐沛複雜,而它甚至懂得人的秘密,懂得利用人的弱點。現在,它敏感地發現我在固定時間,固定地點,將固定目光投射於它,便豁然睜開眼睛。它的眼神裏沒有老穆,隻有我。它隻看我。這個慣於遊走於暗夜的生靈,生性謹慎,如今,卻與一隻哺乳類雌性以平坦目光對接,不啻為驚天動地的一瞬。

母狼大為吃醋,對著丈夫的腹部,猛地呲出一泡尿。那尿可真足實,呲了有兩分鍾。可公狼根本不看它,隻將腦袋對準鐵絲網外的我。

老穆大笑,解釋那眼神:“家有悍妻,沒辦法哦……”

回油城的路一片狼藉。

一路駛來,到處人滿為患:各種餐廳、商店、惡俗的遊樂場,還有簡陋的修理店,讓這條公路像道拚盤。然而,自望見人車混雜的紛亂場麵開始,老穆便歡天喜地,咧著大嘴笑。任何人,任何事,都讓他歡喜。那種一團糟,那種夾纏不清,那種頭暈目眩,那種錯綜無序,都甚和他的胃口。他從沙漠來,瞪大眼睛,看眼前這個城如魔方,正無休無止地旋轉。

老穆怔怔站在街邊看警察訓斥一橫穿馬路的小年輕。他笑那小子漲紅的臉頰,他笑那警察發怒的眉毛,翕動的嘴唇。老穆甚而捕到刻骨銘心的時刻:一少女,黑發白裙,寶石藍小鞋蜻蜓點水,盈盈飛過,白皙脖頸掛串銀鏈,如公主降落人間,美到不可思議。他笑著不挪腳,牙齒銀白。

白沙漠將人類隔絕在一個蠻荒世界中,在那裏發生的事,令很多人充滿揣測,以為充滿暴力,然而有時,尤其是黃昏,白沙漠像一座城堡,安詳而輝煌,異常優雅。我在沙漠深處度過的這些日子,像意外獲得了某種自由,以思索,對限製進行了冒犯。

沙漠確實比我們想象的更鮮活,更氣派,更具有創造力,也更粗俗。

斷裂人

在中國的各類新型城市中,克拉瑪依是個特例。

它沒有曆史,不同西安;它並不複雜,不同東莞;它沒有負累,不同沈陽。它的主體人口,並非由農業人口轉化而來。它的成長速度是前所未有的,但又暗含著某種表演。它發展的激情來自最高指揮部,它的積極性被充分調動了起來,然而,超量的專業化勞動,畢竟是生理和心理都不能長久忍受的;若硬要繼續,那麼人總會在某個節點上,出點岔子。

小葉三十六歲,在自動化辦公室上班。她幹的工種是監屏工。相對電工、水暖工、啤工,這個工種的專業化程度要求很高——不僅僅是監視屏幕,更要操控幾百公裏外沙漠腹地作業區的生產動態。辦公室的牆上貼著標語:輕點鼠標,掌控萬裏油區;屋內有四台電腦、八部電話,歸四個監屏工使用(另有一台備用機,遇大麵積停電時啟動)。

在捕捉小葉的話語碎片時,我驚詫地發現,在某個時間點,我和她曾有過刹那碰撞。這個發現,讓她的眼神打了一道閃電,不再認為我是陌生人,生硬地插入她的工作場景。

我問小葉喜歡上哪個班,她憤憤然:“白班晚班都不好受。”

白班:早九點半到晚九點半;晚班:晚九點半到早九點半。在這兩個固定時段,小葉被隔離在這間鐵屋。白班事多,每天要接打兩百個電話,口幹舌燥,心煩意亂;晚班電話少,可顛倒生物鍾,總失眠。“睡眠,你在哪裏?”小葉一遍遍呼喚,像棄兒喚娘,直喚得眼皮上壓上兩團隱形棉花,才算沉到海底。正要高興,可突然,眼皮像被按下啟動鍵,吧嗒,又睜開了!

小葉的生活節奏不再受寒露、驚蟄、大雪、春風影響,而由電腦、電話、電線、電燈主宰。宛如修建長城的藍圖是領導者在頭腦中構思出來的般,小葉的工作,是龐大建築物中不連貫,但卻堅實的一小塊。冰冷的原則是這個世界不可撼動的法律,除了適應,別無它路。

上中學時小葉是文藝委員,喜歡唱歌跳舞。她最喜歡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常情不自禁地哼幾句。每次唱到:“她那粉紅的小臉……”時,她就走神:到底是小臉,還是笑臉?總之,那位遙遠的好姑娘,令走過氈房的人回頭張望的,是她的臉。可現在,小葉的臉像片枯葉,薑黃多皺。長時間置身電的世界,小葉眼幹,膚皺,斑點凸顯,光澤一點點鈍然,豐腴悄無聲息地枯萎,柔軟如海豚在水底遊動的身軀,慢慢僵硬,眼皮顯露飽經風霜的陰影——她已成昨日黃花。

她慢慢發現,一旦進入辦公室,便像進入一場巨大的騙局,隻能任由麵部器官,變形坍塌。這裏像座堡壘,雖內部行動自由,但因其構造封閉,人無法找到出口,總被困囿其中,被怪圈籠罩。這座魔窟,將體內貯存的感性全部抽空,把人逼到懸崖邊,一把搡下去,並宣稱,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想把電話扔出窗外,把電腦屏幕砸爛。這些物品雖然由人製造,但卻超越人類獨立存在,人反而成了它們的附屬品。小葉既不敢破壞公物,又沒有勇氣辭職。“一個月四千,隻是接接電話。再不知足,真是作死啊!”丈夫說。工作,像一件世俗世界的衣服,是一種通過個人努力可以完善美德和獲得價值的證據。

小葉隻得麵對現實:從家到辦公室,早晚兩頭黑。

從小葉的經曆可知:油城職業婦女的生活一點都不有趣,甚至,還得拚足氣力,才能讓日子輪轉開。通常,天不亮就起床,洗漱完畢,做早餐,順便把晚上要炒的菜也擇了(晚飯由丈夫做)。往嘴裏填塞點東西,出門上班。跳上公交車後,通常,要站很長一段路。早高峰期間,難得有位子坐。晚上回家,在走向公交車站的路途中,買小菜,用塑料袋紮緊,再塞進寬大的黑色手袋中。

回到家,丈夫和女兒都已睡下,剩菜剩飯扣在紗罩下,她撥拉幾口,洗洗涮涮,躡手躡腳躺在床上。暗夜中,她長久地深呼吸,但卻睜著眼,睡不著,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靈魂看著自己的肉體自行其是,卻無法控製它。身體內部的黑在猛烈掙紮,無法安靜下來。

她越抵抗辦公室生活,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古怪的事情就這樣發生:當她早晨起床,神色陰鬱,一舉一動都顯得格外遲疑不定時,隻是在度過一天中的低靡時分;一旦到達辦公室,她即刻變成最優秀的監屏工。坐在椅子上,腰肢柔韌,手臂跌宕,指尖靈活,以準確判斷做出一個個決定,敏捷身姿,宛若彈琴。

她盯著屏幕,抄起電話喊:“7186管線有問題!7186管線有問題!”

接到這個電話一個小時後,巡井工老穆打來電話,冷冰冰道:“管線沒問題,是你有問題。”嗓音裏怒氣未消,恨的激情飽滿。

那時,老穆正用皮卡車載著我,在陸梁作業區中顛簸,接到電話,即刻轉動方向盤,奔向7186。7186是秘密代碼,隱藏著某種暗語,表達著比它們本身更多的含義。那地方隻存在於老穆的腦際地圖,對我,四周荒漠的長相,全都一模一樣。皮卡車顫悠悠穿過沙丘,順時針轉了幾圈,又逆時針轉了幾圈,直到我完全喪失判斷力時,到了。下車找到管線一看,好好的。老穆咬牙切齒,不顧我的驚詫,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深處跳腳咒罵:

“死女人,是你的數據出了錯,不是我的管線出了錯。”

就在那刻,我生出想見一見電話那頭女人的願望。

接到老穆電話,小葉手指發抖,牙齒對咬,像要把所有的牙都咬碎,像糖塊那樣,咽下去。自動化是機器,隻負責收集數據,看不到刮風,看不到下雨。任何意外,都會影響數據形成,而數據隻是數據,隻會簡單機械地顯示結果,卻刪除了整個過程。那個結論是數據強行塞給她的,並不是她自己挑選出來的。她放下電話,去衛生間。她蹲著、蹲著、蹲著,就是不起來。一起來,頭重腳輕,忙扶住洗手池,瞥見鏡子中一張臉:一堆淬盡香氣後的花瓣,隻剩下黃焦渣子,破碎、遊離、奄奄一息。

電話鈴赫然響起,她閃電般抓起,喂喂喂,沒有回聲,才悟出是手機響;和丈夫說了幾句話後,調整心緒,準備繼續工作。抓起鼠標就按,可屏幕卻毫無改變,低頭一看,手裏握的是塗改液,而右手食指,居然依舊——機械地做上下運動。

小葉講述的這個圖景雖然平實,但卻有著某種古怪的殘酷和驚悚,令我斂聲屏息。她說:“都是因為盯屏幕太久。”她並非辦公室女文員,敲會議記錄,出幾份報表,擬個獎懲名單,那些事的密度沒有監屏工高,同時,即便出錯,也來得及修正。然而,對小葉來說,出錯就是事故,就是資金鏈條上跌落下一塊金磚。盤踞在她頭頂的,不是頭發,而是熊熊燃燒的大火,逼人的熱力,一直將她籠罩其中,讓她渾身緊繃,不得有一刻鬆懈。無論白班,無論晚班,都讓她失去自由,淪為屏幕奴隸。有時,她甚而覺得那塊四方形玻璃像血盆大口,要掙脫出來,將自己連肉帶骨地吞噬掉。

快下班時,她的聲帶逐漸暗啞,像夕陽收拾起光束,勢不可擋地要墜入黑暗,可越到那時,事故越多,她越要嘶啞著說出更多詞語,像醉鬼抱著酒瓶不放。小葉的勞動被細化為無數個固定動作,她隻需機械地、按部就班地那樣做,而無需真實地麵對曠野,麵對事故。

當她走出辦公室,渾身憋著的那口氣被送掉後,變得像個影子,不能把腳後跟點在人行道上,不能觸摸路旁白楊樹的葉子,不能直視對麵行人,隻沿著街角向前滑行,不讓影子滯留於櫥窗玻璃櫃前。現在,最普通的事情對她,都是深淵。在她周圍,樓房不斷坍塌,廣場上吹來的西北風裏,摻雜著拳頭大的雪粒,行人瞪著紅燈籠的眼睛。她不斷抵抗這些虛無幻覺,提醒自己清醒、再清醒。

她的肉體先於她的精神破碎起來,勢不可擋地開始枯萎。她腹瀉,吐酸水,暈頭轉向,常突然暈厥。有一天深夜,從淺睡中驚醒,她感覺脈搏微弱,呼吸沉重,像垂死之人在冒虛汗。那一刻,她驚詫地發現了一個秘密——她的肉體已累到崩潰,迫切地想結束掉生命!她這才意識到——哪怕意誌力再強,肉體還是肉體,要聽憑生理規律。

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身軀。看起來,它一直與她共存,就像她影子之上的另一個影子;然而,它卻想背棄她。她必要及時安撫這過度使用的皮囊,否則,她將變成棵老樹,難以供養出綠葉鮮花。

推門進入美容院,幾乎,是一種本能的求生。小葉在鋪著白床單的窄床上沉沉睡去。治斑、美白、祛痘、保濕、營養、眼部精油、珍珠粉、玫瑰膏、薰衣草、全身經絡……小葉在揉、捏、搓、蒸、噴中,沉沉睡去。她在放鬆肉體的同時,也一步步修複自己患病的靈魂。她從別的女人的指尖,獲得了短暫平靜——像偷了一次情。這個過程既是撫慰又是折磨,混合著傷害與渴望,是一種痛快淋漓的自慰與自虐。她那比鋼鐵還硬,比枯葉還黃的肉體,漸漸沉淪下去。

小葉成了美容院的“VIP”客戶;小葉的全部業餘時間,都躺在那張白色床單的窄床上;小葉做完了這個美容院的全套項目;小葉很久沒有去買菜,也很久沒有和丈夫聊天了;小葉像個走投無路的人,要徒勞地挽救自己,看見一個坑便不顧一切,奮力跳入。

和我分手時,小葉念念不忘:“可恨的老穆,讓他來我辦公室看一看!”

小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編中國結的?沒人記得。

小惠在市區旁一座老油田當采油工,每天巡十幾口井,巡兩次,早晨十一點至一點;下午三點至五點。小惠的巡井路是固定的:穿荒灘,走戈壁,爬上一座山坡,再一點點順著鑿好的台階下去。

我采訪小慧,是因為她被工會評為“編織能手”。在荒漠中,我跟在小慧身後,攀上爬下,將她的巡井路走了個來回。小慧說,夏天的戈壁熱氣騰騰,沙土能把埋在裏麵的雞蛋烤熟,強烈的紫外線能把人曬得脫皮,但抹上高倍防曬霜後,就不覺得難熬。她討厭的是冬天:雪片大,風沙大,讓山坡上的每一級台階,都像是空的,稍不留神,便會跌下去,摔個粉碎。在這裏哭喊,是件悲愴的事:沒人能聽得見。若摔斷腿,隻能等幾小時後,同事們發現她沒有歸隊,按原路找來。

采油工談不上勞累,隻能太過單調,不免寂寞。路是事先被設計好的,隸屬於一個嚴密而龐大的機構,像看不見的網絡世界,不得隨便逸散出去。每個采油工,都要將真實而軟弱的情感遏製在心底,默默往返在這條路上,耗盡全部精力。

一條路,一條固定的路,如果行走多次,且在固定時間段,人便會覺得自己是機器人,世俗的喜怒哀樂,都被裝在一個冰冷的罩子裏。這條路不允許情感泛濫,一舉一動,都要冷靜節製。路上那人的私生活,帶有一種幻影性質,因為私生活已被擠到遺忘的角落,不再行使它的功能,激烈的內心衝突被強大的理性死死禁錮,令周身隱痛。這工作像是一場沒完沒了的“理性防禦戰”——防止人性自然流露,防止疲倦、讓步和疏忽的出現。

而小惠卻終於失守——當她找到了中國結開始編織時,那根紅線變成巨型杠杆,撬動了她整個的理性城池。

小慧不喜歡看報紙上名女人的離婚新聞,也不願看電視上糾纏情感的韓國劇,這些信息都讓她心慌,她想要的是平靜。每日巡井歸來,她拿起紅色、粉色、藍色的絲線時,所有的不自在都得到消解。她編織項鏈、壁飾、車內掛飾、發飾;她學會了徒手式編結、平擺式編結;她極為迷戀盤長結(編織難度高、複雜、延展範圍廣);甚至,她能按自己的構想,設計出各種樣式簇新的產品。當她沉浸編織時,心靈世界的虛無幽冥,被這層次豐富、變化多端的活動給填滿,獲得了期待已久的滿足。這滿足又刺激起更強烈的饑餓,讓她繼續編織。

於是,采油女工小慧的生活變成了兩部分:正在編織時/未編織時。

她能編織到深夜四五點……

她能整夜編織不睡覺……

小慧越來越不像妻子,更不像母親。她試圖戒掉編織,但卻發現,她已如吸毒上癮,對編織有了深度依賴。編織之火熊熊燃燒,她如癡如醉。她的癡狂令丈夫和兒子害怕,他們把她的線和珠子藏起來,帶她去公園、餐廳、商場,可她像個喪魂失魄的人,兩眼枯幹,視周遭一切如無物。於是,他們不再管她;於是,晚飯後的這個家變得格外靜默:丈夫打遊戲,兒子寫作業,妻子埋頭編織中國結。

這個貌似祥和的邊城之家,其實,正上演著一幅笨拙無聲的諷刺畫。

小慧生性敏感,每日逡巡那條小路,都讓她心驚膽戰(一九九二年,兩個女采油工在上班路上先奸後殺的事像個符咒),她必要給自己的情緒找個出口。她像上帝造人,創造的毒癮日漸深入。紅豆結手鏈、步步高升結、紅繩轉運珠戒指、富貴花開套色盤長掛件、九九重陽結、琵琶結、吉祥結……當繩子在指尖的運作下變成結時,和荒漠上的山坡完全不同,呈現出一種沉靜的特質,安寧的明晰,它們不讓小慧害怕。

中國結成了小惠每天不變的節目,盤踞在腦海揮之不去,像一個強有力的聲音在召喚,不可抗拒,隻要聽到,即刻行動。隻有當她的手指和絲線絞纏在一起時,她才感覺自己是完整的。她身上潛藏的沸騰活力,通過這些紡織物,獲得宣泄。她被各類繩結簇擁,看上去,像個編織女神。

她日思夜想,對其他事物皆不感興趣,隻想著中國結。

那一天,在上班路上,她從山坡滾下來,後腦勺摔破,縫了六針。

在醫院,小惠一麵接受禮物的饋贈,另一麵接受眼神的責備。同事們對她蒙頭蒙腦地瞎撞,滿心懷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一不留神跌下山來,弄得狼狽不堪的事故,隻字不提,隻對她說:“好好休息。”他們形成合謀,將她最看重的那件事——中國結——淡化到幾乎不存在。

躺在手術台的一瞬,她突發奇想:辦個自己的中國結作品展。

她要上報紙、雜誌、電視、廣播;她要讓人人羨慕、嫉妒。

誰能料到,在小惠那枯瘦如竹竿的軀體內,會藏著一個狂暴、專橫、虛榮的肥大肉體?正是那個女人,興風作浪,讓小惠慢慢從世俗生活中被剝離出來,想通過編織,成功擺脫采油工的窠臼,變成藝術家。

小惠重新上崗後,將一步路分解成兩步,步步小心。她永遠都忘不了被摔的那一刻:身如薄紙,心欲爆裂。而手術室被縫針的滋味,她也不想再嚐。她將全身貯存的小心謹慎都調動起來,用來對付那條巡井路;同時,像要報複,她愈發瘋狂地編織,無法停止下來。她不僅編織了各種顏色的絲線,還編織進她的創痛、夢魘、壓抑和無望的掙紮。

寂寞是痛苦的——是多少溫愛也填不滿的。

她已不再是妻子,更不是母親,而淪為編織機器,隻聽命於針線的命令,不分晝夜地勞作。絲線成了一隻把她牢牢纏住的鬼怪蜘蛛,她越想拚命掙脫,那個家夥越會吐出絲來,把她牢牢地纏住不放。

兒子剪碎了她的一個作品——她用二十條二十七厘米長的空心線編織成的耳環。兒子的瘋狂基因來自母親的遺傳。那一刻,被囚禁的怨憎,如火山噴發。兒子剛剛七歲,進入小學一年級,根本無法適應集體生活,有諸多疑問需要解答,可放學回家,總看到母親低頭編織,便發起狂來。

做母親的,惡毒咒罵:“你個短壽的鬼東西,幹嘛要剪我東西……”

丈夫聽不下去,對著女人的臉,用力摑來一掌。

小惠瞠目結舌,辯解說,我沒做什麼呀!在她看來,搶劫、殺人、偷情、盜竊……她一樣都沒幹,她隻是喜歡編中國結,而這是“弘揚傳統文化”!丈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語道破本質:“你這是玩物喪誌!”

丈夫拽著兒子的手,離家而去。

丈夫和兒子的空缺,讓她的編織行為淪為一場滑稽戲。她想不通,見人就哭訴,成為油城著名的祥林嫂。她反反複複強調:我這是在弘揚傳統文化!

小惠終於上了電視:深夜,她用特大號剪刀,剪斷了自己的左手食指。

她姓李,大家都叫她小李,初中畢業,招工到油田。

開會時,她永遠遲到兩分鍾;等車時,她永遠邁著款款的舞台步。其實,她不過是鍋爐房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她丈夫倒是個老實人,是油田技術員。她過生日,男人給她五百元,她買了件妖嬈的黑色蕾絲內衣,豁開領子,讓女同事們看個夠。

她不斷為自己改名字:李婉佩、李玉瑩、李亞軒。看了日本動畫片《櫻桃小丸子》後,小李決定變成小丸子。形象不是難點——她一向視誇張為常態,問題是說話的聲音。那嬌滴滴,類同小女生發嗲的聲音,和她的身軀完全不配套。當她用那種聲調和男人說話時,還會配合著頻繁眨眼。她像個妖女。她以此成名人:誰都知道鍋爐房有個小丸子。

在油田,鍋爐房必不可少:原油在這裏通過加溫冷卻,將雜質沉澱下去,得到提純。我進入過小丸子的鍋爐房——推開門,熱浪撲麵,溫度陡然增高,如盛夏正午,且噪聲大。那種轟隆聲,持續聽十分鍾,人就想逃。我斂聲屏息,朝鍋爐走去。熱!火焰像怪獸,張著大口,妖妖嫋嫋吞吐舌芯,燒得像雪一樣死白。爐內鬼氣森森,從那裏傳來的劈啪聲,具有催眠作用,令兩隻眼皮漸漸下沉,不知不覺要合攏起來。我陡然一驚,用力撐開眼皮,轉身朝門口逃去。

小丸子工作苦,酬勞低,卻幹得格外賣力。從十幾歲開始,她已幹到三十幾。那個燃燒著的龐然大物,像個半獸半神的女王,穿著紅裙,體味濃烈,為誘惑男人,無恥地袒露,待到得手,便讓那人頃刻斃命。而小丸子要天天進去,跨過一汪汪油水坑,在女魔頭身旁掃地、拖地、擦窗。她彎腰弓背,揮動手臂,小心翼翼地動作著,屏住喘息,讓身體變成玻璃,不為熱浪所動。

異變發生在生活中時,往往從一些次要細節開始。

小丸子像患了某種起因不明的血液症,日複一日地古怪下去。幹活時,她像個幽魂,飄飄忽忽,覺得工裝中的人不是自己。在這個被人遺忘的空間,鍋爐女王用火山般的高溫,日日炙烤她的軀體,讓嬌嫩細胞,像遇到泥石流的土屋,迅速萎頓坍塌。她快要被這可恨的鍋爐房給逼瘋——那些虎爪狀火焰,一點點,在她的血液中沉澱堆積,令她痛不欲生。熾烈的燃燒讓她無法忍受時,硬齶內就會抽著痛,好像有人把一張剛剝下來的兔皮在臉後撐開了去曬幹,臉頰變得枯幹,還覆蓋著蒼白的茸毛。

後來——小丸子開始變著法疼自己。她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想象中的人:嘴唇不能再紅,鞋跟不能再高,裙子不能再短,上衣不能再緊,臀部不能再圓,蕾絲花邊不能再黑,長筒襪不能再透明,披肩發不能再彎曲,指甲油不能再晶瑩。她像是被一場沒有未來的熾熱愛情燃燒著,隻能通過裝點自己的肉身聊以自慰。她搖晃著腰肢和臀部,現出極有藝術性的姿態。她那想做壞女人的神色,又俏麗又厚顏。

她茶飯不思,滿腦子都是如何令男人眼睛一亮。她雖然在匆忙間已結婚生子,但卻像處女般,被第一封情書燒得心跳砰砰。她把自己鎖進衛生間,從衛生紙卷上撕下一張,勾勾畫畫,設計著天亮後的服飾搭配。黑襪子+黑底桃紅百褶裙+寶藍V領緊身蕾絲恤+珍珠項鏈+銀手鐲+手工串珠包……這些物品原本沉睡在衣櫃的深淵,被她一一打撈而出,變得熠熠放光。她在馬桶上,一坐就是半個小時,眼皮通紅濕潤,腹部充滿寒氣。深夜不睡覺,她打開燈,在鏡子前轉來轉去,看到那個隱秘的反映裝置深處,集合了無數個花團錦簇的軀體。

從表麵上看,套上工裝的小丸子和脫下工裝的小丸子,很不一樣,可實際上,沒有卑微寒酸的小丸子,就沒有誇張驕傲的小丸子。小丸子以身飼虎,用自己的軀體製造出一個又一個震驚。所有的古怪服飾、誇張妝容,在小丸子看來,都是合乎邏輯的;甚至那種捏腔拿調的語言,在小丸子聽來,也是嫵媚動人的。她要的就是引人注意。她沒法不活在別人的目光中。即便這目光中有嘲諷,對她,也像是勝利。她總感覺在某個未定的時刻,會有奇事發生。她總是帶著驚恐的期盼,等待著。她向男人的眼睛,以及男人血液裏上千隻睜得很大的眼睛展示軀體——她穿著短裙,露出一大截光滑的腿,乳房專供色迷迷的眼神逡巡;她噘嘴,挑眉,從鼻腔中發出忸怩之聲,做蹦蹦跳跳狀,用最矯揉造作、陳腐爛俗的方式,晃動滿頭卷發,眨巴無辜雙眼。

她像一隻小狗,對主人不知該怎麼好。她睜大摻水牛奶似的眼睛,臉龐呈現出夢幻般的甜蜜。她稚聲嗲氣,像有個不死的小女孩,一直盤踞在她的體內。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那聲音是從這豐滿之軀中發出的。那聲音嬌嫩得像片含羞草,像頭腦裏有個控製不住的轉換器在起作用;但在那種稚氣中,又混雜了某種怪誕的粗俗。男人看到她,並非被勾得性欲澎湃,而是嚇了一跳,退後三步,再咧嘴一笑。等看不見她時,唇邊滑過三個字:神經病。而那個女人,卻因男人的這一瞥而失控地臉紅,紅得像辣椒,甚至連衣服都能聞到燒焦味。那紅火焰從發腳一直蔓延至彎曲的足趾尖,足以把洗澡水燒得接近沸點。

據說小丸子很小時,父母就已離異,她跟著父親過。但這,絕不是小李變成小丸子的理由。小丸子是怎麼蛻變而出的,那過程絕對複雜奧妙。小丸子在匱乏母愛的環境中跌跌撞撞長大,她同時還匱乏粉色紗裙、洋娃娃、紅皮鞋、銀發卡。她並非孤兒,但父親隻是飼養她,未能深入到她的內心,她的精神因匱乏關懷而幹枯。從孩提時代,她就開始一個人麵對幅員遼闊的殘酷生活。

小丸子是最卑微、最低賤的那個清潔工。她沒有拿得出手的職位、名譽、品格——除了肉身(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肆意使用的東西),可以帶給她一點小小的希望和踏實感。小丸子渴望收到“震驚”這個禮物;但現在,人們每天都從電視和電腦中,獲得了太多的“震驚”,時間久了,情感神經漸趨麻木。當戰爭、流血和饑餓,都變成視覺餐桌上的家常便飯時,一個女人出格的打扮,能有多少人注意?

小丸子越來越絕望,感覺自己的存在喪失了意義。她發動的這場“震驚運動”,充滿驚險苦痛,最終,遍體傷痕、奄奄一息。她隻有外表,沒有心靈——可她自己,卻無法擺脫這種惡性循環。小丸子不甘寂寞,渴望通過在日常生活中的表演獲得矚目,被更多人接納,然而,她總是被這個世界拒絕,一個人,孤零零。她雖然竭力掙紮,但冷酷世界的原則,不會為她枉開一麵,讓她進入——排斥是永恒的、無休無止的。

後來——小丸子不怎麼喜歡女裝,而迷戀上了男裝。

如果軟弱的女人,總是製造些幼稚的浪漫,算是陳詞濫調,但象征製裁、嚴厲和苛刻的男人,是不是一種新挑戰?小丸子決定抹殺掉一切屬於女性的特征(眼影、紅唇、長發、乳房、大腿),讓肉體獲得赤裸裸的大爆發。她剪了短發,類同板寸;她穿窄腰西裝、馬褲、長筒靴。在她熟雞蛋般的臉上,沒有任何妝容,隻在嘴上塗了無色潤唇膏。那頭美女體內的野獸,被她釋放了出來,幻覺助長幻覺,讓她試圖將對立元素在一個人物身上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