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子,果然是個情種。
先勾起他對莞兒的眷戀,再狠狠地加以打擊,這樣細膩又狠辣的招數,果然隻有身為女子的郭女王能想得出來。
曹丕隻覺得眼下身心暢快,便喚了兩個小廝來:“侯爺醉了,扶他去好好休息罷。”
得知曹植這個不肖子竟然在如此重要的授命前喝了個酩酊大醉,甚至連將令都沒法接受,魏王怒得連摔三個茶杯,黑漆眼中濃雲翻滾,駭得一旁戰戰兢兢的宮人幾乎要哆嗦起來。
他太失望了。
原本對這個與自己性子最為相似的兒子寄予了厚望,奈何他卻屢次三番地叫他震怒失望,真是扶不起來了!
魏王胸中一陣氣悶,忍不住便連連猛咳。
他的身子畢竟一日不如一日,看來,是該將後嗣之事塵埃落定了。子建雖有才華,卻還是逃不了文人輕狂氣息,看來還是該好好扶持子桓,這樣他半輩戎馬打下的江山也總算有了可托付之人。
打定了主意,魏王便眯起了漆黑的眸子,一番思量。
鄴城即便是晴好的天,也總有看不見的陰雲翻騰密布,夾雜了青白的色調與隱隱的血腥,壓抑得人透不過氣來。
崔瑩被賜死,便成了曹植噩夢的開端。
魏王一向提倡尚簡,宮人衣衫不得太過華美,甚至為此專門製了明確規定。然而民間與宮中怎可相比,姬妾夫人們依舊穿金戴銀,倒也沒有誰被懲罰的。
崔瑩卻被開了先例。
不過湊巧筵席中她的衣衫顏色最亮眼,繡的圖案繁複了些,卻被魏王斥為衣繡違製,竟至於下令將其賜死。
此話一出,滿堂皆寂然又駭然。
明眼人都看得出,魏王獨獨挑崔夫人的錯處,定然是為了打壓臨淄侯曹植才是,一時間倒無人敢多嘴。
可憐崔瑩煞白了臉,忙跪上前瑟瑟發抖著:“妾身知錯,妾身知錯,父王饒過妾身這一回罷!妾身,妾身……”
曹植聞言亦跪在她身旁求情:“父王息怒,崔氏她並非有心,隻不過湊巧穿了這一件衣衫而已,並非是忘卻了宮中規定!”
魏王卻眼眸微眯:“你是覺得吾不公允?”
“孩兒沒有!”
“是沒有,還是不敢?!”
崔瑩見狀,隻得淚盈盈地以頭搶地:“是妾身的錯,妾身願意以死謝罪,父王不要怪罪於侯爺啊……”
曹植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莞兒聽聞崔瑩被賜自盡時,唯有心顫。
看罷,這便是強權。人命便成了草芥,為了一條對於宮中來說可有可無的法令,便不惜犧牲個如花的性命麼。
許久以前她第一次見到崔瑩時,看到的一切又變作了現實。
一叢豔麗的桃枝,在明媚的春日頹然敗去,零落成泥。
縱然兩人並沒有什麼深交,可是她是曹植的妻子,是在曹植失意或得意時能夠名正言順伴著他的那個女子,是能夠真正分享曹植喜怒哀樂的人,她的隕落,隻怕才會更加深刻地打擊到曹植。
魏王大約就是作此打算,才會將一見原本可大可小的無心之失,濺上血腥的味道。
大約什麼時候,也許她也會這樣默默敗去罷。
對於這些所謂的英雄也好梟雄也罷,女人不過一件衣服而已,丟棄了舊的,還會有源源不斷的新的,有誰還會記得曾經的如花美眷,有誰會記得一起走過的似水流年?
曹丕為了他的帝王業,可以舍棄了甄宓與自己。魏王身邊美女如雲,那些或喜或嗔的臉龐,也許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他們總道,溫柔鄉易墮英雄誌。
然而曹植卻與他們不同。
他不染一絲塵霾的傾心的愛戀,他為了一個人可以付出的努力與拚搏。
他從不願傷害身邊的任何一人,卻總是被許多人傷害著。
為什麼她那麼想回護的他,最終卻落得這樣的結局?
莞兒覺得心中塞滿了酸脹的感覺,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師父為自個卜卦,說自個天生命途多舛,逃不過一生命係他人……
可是天下之大,她渺如塵埃,除卻被身不由己得卷入這樣那樣的漩渦,還能如何?
這天下的人,哪個不是和她一樣?
隻怕師父心中,也有著難以掌控的情感與命運罷。
她突然覺得心底泛上一絲奇怪的思緒,這思緒仿佛並不屬於她,而是屬於千萬年前的某個人,那個人冷淡不羈,卻敢與天抗爭,與命運抗爭。
拚著魂散世間,也不負心中所期,是她難以企及的勇敢。
他一身白衣,麵容雖模糊,身上卻帶著清冽的酒香。
莞兒直覺自己不認識他,卻又莫名的熟悉,仿佛來源於靈魂深處的熟稔與悲傷。
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