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想起攪起一陣血雨腥風的那君臣二人,除了“故人”二字,竟也找不出更合適的詞來形容。
回到城中天已入墨,城門順勢關閉。走了沒一段距離,酒氣漸漸泛了上來,他深呼吸了幾口,索性靠坐在一棵樹下緩一緩酒意。
那是棵桂花樹,枝杈梢頭的濃烈桂花香卻加重了他的醉感,隻覺昏昏沉沉,十分疲累。
他夢見十幾年前的舊城街頭,青石板,小岔路,水聲潺潺的石橋,意氣風發的活潑年少。
也夢見一件粉花裙子,一枚蓮花玉佩,一個漸行漸遠再也回憶不及的背影。
夢見手腕上的雙鈴,叮鈴鈴、叮鈴鈴地響,最後有一天,消失不見。
恍然間,耳邊似真有清脆的鈴鐺聲響,不斷地擾著人的美夢。
秦致遠睜開眼,腕上空空如常。他順著聲音的來源抬頭望去,隻見對麵的樹幹上斜倚著一個人,一條腿空掛著晃蕩,手中一搖,鈴鐺聲便響。
他沒有多看,轉身要離開此處。
那人卻突然跳下來,走近了才發現,對方發色棕褐末端微微蜷曲,眼眸較大晉人深邃一些,腰間別著一柄鑲嵌著紅藍寶石的奇怪彎刀。
異域人,秦致遠想。
他走近來,眯著眼睛小心打量著秦致遠,半晌才開了開口:
“小鈴鐺?”
秦致遠下意識反駁:“……我不是”
對方似乎認準了他,笑道,“我終於找到你了,我來報你救命之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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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真。
也許是異域名字,也許是中原名字,秦致遠懶得計較,對方也從不解釋。孤孤單單一個“真”字,就喚了許多年。
秦致遠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救過他,就像當年晉宇青說不記得小鈴鐺,人的一生要遇見那麼多人,怎麼可能一一記住,能永世不忘的,要麼是大恩大喜,要麼是大悲大恨。
其他的,都在往年歲月流逝裏化成抔土。
而時隔數年,晉宇青留下的恩與喜,也隻剩惘然。
秦致遠從宮中赴宴回來,看到府中樹杈上倚著的那個人,不禁仰頭瞧了瞧他,問道:“你何時走?”
“走?”那人搖晃著手裏的酒壺,垂眼俯視著丞相,“不是說來報你恩的麽,不會走的。”
丞相抱臂哼地一笑,“你除了吃我的用我的花我的,還幹過別的什麼事了?”
“你怎麼能這麼庸俗。”
“你把這三天兩頭借宿的銀兩還來,我就不庸俗。”
“別,你還是庸俗著吧!”
丞相嗤一聲,不欲理他。男人從梢頭跳下來,笑眯眯地跟在他後頭進了屋,然後遞上那壺紅綢封口的酒,問道,“我來給你送酒,今天是九月初十,你忘了?”
“沒有。”秦致遠揉了揉眉心,“我隻是不想再去了。”
“哦。”男人說著就挑開封壺的紅綢,隨手翻開茶杯,壇中清冽酒香緩緩瀉下,“九月初十,平陵縣,你與我有一餅之恩。這算你們中原人說的命定麽?”
真又道:“我來報你的恩,你卻掛著別人,你得不到,我也得不到。這該如何是好?”
“嗯?”秦致遠不解。
他低頭看了一眼,茶杯盛酒,白瞎了他特意挑選的瓷色,這個異域人不管過多少年,品味都是一樣的爛。可他還是端起,在鼻端嗅過,有異域奇怪的香。
“不如我們各退一步,搭搭夥過?”
丞相一口酒水嗆了自己,轉頭看瘋子一樣看他。
瘋子頃過身來,伸手抹去他嘴邊的酒漬,身上一股特有的香料味道,與酒氣渾然一體。秦致遠麵無表情地避了避,他便訕訕地退開了。
秦致遠道:“你再亂說話,就將飯錢也一齊還來!”
男人聳聳肩膀,兀自喝起酒來。
半晌才問:“我盤了一家酒肆,過兩天開業,你來嗎?”
“……酒肆?你要在這裏定居?”
真笑了笑,輕撫著腰刀上的寶石,不經意地瞥了他一眼,思索道,“至少在丞相告老還鄉之前,我要攢夠周遊中州的銀子吧,還要買一駕不遜於丞相府的寶馬香車。”
秦致遠飲完不倫不類的酒,置杯,起身。
“那你便攢吧!待你攢夠白銀萬兩、黃金十箱,我便卸任。”
真的手指停留在刀柄上最為通透的一顆紅寶石上,對方清瘦高挑的背影步步遠去,他勾起唇角,複又為自己斟上一杯,清酒映燭,如平陵山湖裏粼粼的月。
空屋,獨影。
良久,他啞聲應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