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小鈴鐺(1 / 2)

秦家沒落已經三代了,祖上最後一所宅子也被好賭的祖父賣掉還了債。

秦致遠並沒有那些記憶,因為他一出生就是在偏巷陋室裏,父親是個窮教書先生,母親做些零散活計貼補家用。他小時身體極差,常常病殃殃地躺在榻上,自己無趣地讀些舊書打發日子。

直到有一天,母親找來一個江湖術士,神神叨叨地念了一堆咒,往他腦門上按了黃符,稀奇古怪地搖著手裏的銅鈴,說了些胡話。

術士說,他是招了喜食男童陽氣的妖魔,得扮成女孩子才能活命。然後將一對小小銅鈴拴在他的手腕上,說是祛災辟邪。

說來也奇怪,打那以後,他確實開始好轉了。

——雖然每日穿著粉花裙子,帶著嬌氣的鈴鐺。

街坊四鄰都叫他小鈴鐺,漸漸地,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叫秦致遠,寧靜致遠的致遠。直到雙親先後病逝,父親拉著他的手,兩眼含淚地囑咐他振興秦家,他才知道父親是希望他能夠厚積薄發,有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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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丞相!”

秦致遠一抬頭,看到睿帝坐在他的麵前,拎著一副畫像期待地看著他。

“什麼?”

睿帝靠過來,又重複一遍,“朕說,朕喜歡宣武侯家的小姐,想娶她,丞相你看怎麼樣?”

秦致遠低頭看了一眼陳謹蘭的小像,楞了一下,她眉眼倒頗似故人。片刻無奈道:“陛下,這已經是你第四次說這件事了,婚娶大事是要經禮部商議的。而且,這位陳家小姐是庶出……”

“朕就喜歡她,丞相去通融通融,一定有辦法的。”

“……”難道他們大晉家都有任性的血統嗎,盯上一個就堅決不放手,那人也是這樣,一個大活人離開都城,回來的卻是一壇分不清是誰的骨灰。

陳家到底有什麼好,一任任皇帝都跟被下了咒似的,掙也掙不脫。

秦致遠站起來,忽然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睿帝道:“九月初十。”見他向外走,便又問了一句,“丞相還要去嗎?去年不是說不再去了嗎。”

“是麽?”秦致遠一頓,回轉腳步,“那就不去了罷……”

睿帝收起小像,並不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果然入夜,秦致遠拎著一壺酒,又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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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少時十分用功,尤其對醫術頗感興趣,自己將家裏的淺顯醫書吃了個通透,卻覺不夠,便偷偷跑到鎮子上的藥鋪裏,看大夫們診病。

直到父親去世前,秦致遠的理想還是做一名大夫,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所以當他捧著新得的醫書看的出神,被路邊乞丐搶走錢袋的時候,他急的幹跳腳,卻打不過。是偷偷溜出宮的少年晉宇青從天而降,幫他搶回了東西。知曉他家中貧瘠母親又生了病,還爽快地送了他一枚玉佩換抵藥錢。

少年身上的活力和朝氣,令秦致遠極為向往。

出於羞愧,秦致遠告訴對方,他叫小鈴鐺——一身粉花裙子的小丫頭,叮叮當當。

他不能設想,如果當時直接告訴晉宇青他叫秦致遠,是個實打實的男兒,後麵的事情會不會就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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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致遠將一抔新釀灑在碑前,嫌棄道,“我想跟他說說話,還得來你的墳上,真是冤家。”

碑上定國公陳乂幾個刻字,在明月舒朗之下卻愈加深邃。

“罷了,跟你說也是一樣。”秦致遠往碑前一坐,豪飲一杯,歎息,“陳乂,你說你們老陳家是積了多少福,想什麼有什麼,求什麼得什麼?”

“你姐姐嫁了如意郎君,去了塞外;陳馳如今繼承了爵位,統領宣武軍;皇帝還要娶你們家小妹。你要是真這麼靈,不如看在我幫過你那麼多次的份上,也保佑我個名留青史,萬古長青?”

等了會,墓前寂靜無聲,唯有丈高的雜草搖晃。

秦致遠笑了笑,起身拍打著身上的泥土。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根本無需向任何人乞求。權勢、地位、金錢,他是丞相,也是輔政大臣,更是帝師,朝堂之上除了九五之尊,再沒有人說話能比他更有分量。

那日他說,生命第一位乃是“權貴”,是為了國家肝腦塗地的赤誠。

而陳乂生死隻為了一個人。

那時候秦致遠就已經知道,自己早晚會輸掉與陳乂的這場較量,餘下的堅持,不過是負死掙紮罷了。晉宇青的禪位,隻是斬斷了他最後的那點僥幸。

至於年少時的記憶……

怕是世間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小鈴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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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致遠捧起酒壺,大口吞咽著辛辣的酒液,飲罷袖子一抹,向著城中走去。九月初十,盛元五年,距定國大將軍大勝南封凱旋而歸、平寧帝“突發隱疾駕崩”已經有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