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個懂音律會跳舞能操持樂器的西域人直接被車送到了堯城九市裏的長樂坊。
那一天西域人入城的時候已經是申時,守城門的禁軍軍卒又開始不安分了,不知道他們是很少見到西域人覺得好奇還是想讓帶隊的邊軍千戶意思意思出點血,反正就是仔細端詳著手續各種不放行,拿腔拿調地問七問八,甚至一度還想要搜車隊的行李——這是堯城,這裏是首都,萬一讓你們帶著危險品進了城,出了事算誰的呢?
眼看著太陽一點一點掉下去,眼看著自己的手下低三下四地求著首都禁軍的軍卒,雖然那個軍卒就是個大頭兵,什麼銜都沒有,邊軍這個臉上有一道深深刀疤的參將還是露著諂媚的表情各種討好。旁邊是川流不息來去自如的堯城百姓,不遠處的居民區裏炊煙已經開始升起,又一個美好的夜晚馬上就要開始了,頭車裏千戶大人的耐心在好事圍觀者的訕笑和指指點點中終於被消耗殆盡,他撩開簾子,輕輕敲了下車窗,對站在車下同樣早就等得不耐煩的隨從使了個眼色,這個年輕軍卒心領神會、輕盈地跳上車,抄起鞭子在空中掄了一個大圈。
到堯城辦事的邊軍,最怕的就是城裏的夕陽和炊煙。
夏律規定邊軍不能在中土腹地的任何一座城市過夜,邊軍夜宿城中者,無論官兵無論官階、一律等同謀反。
邊軍們隻能在堯城外十裏亭的軍驛過夜,邊軍們還都挺喜歡在軍驛過夜,軍驛裏有烈酒和姑娘、還有讓他們往邊地帶貨的商人,軍驛是個暖心的好地方。
如果他們再晚一點進城,過半個時辰左右城門一關,他們就誰也出不去了。
夕陽像一個正在徐徐下降的紅色大火球,輕盈的軍士用鞭子在大火球裏畫出一道瞬間即逝的完美弧線,堯城西門響起一聲驚雷,正在擺譜教訓同行的禁軍軍卒被嚇得渾身一哆嗦,他抬起頭看著站在車上的邊軍士兵,那士兵雖然穿著舊軍裝,雖然經過長途跋涉滿臉風塵、雖然顯得有些疲憊,但紅色大火球的餘光正好照在他年輕的麵龐上,讓他的五官輪廓有一種刀削斧鑿的線條感,顯得格外英氣逼人。
玩鞭子的十分輕蔑地瞟了禁軍一眼,說:“邊軍虎驍鎮折衝營奉皇上旨意,押送西域戰俘到長樂坊,如不許入城,請出示兵部禁入章程。戰俘啟程時所攜物品已經邊軍搜查並造冊,如堅持再搜,請出示兵部搜查章程。”
禁軍的軍卒被瞟的有點發懵。
玩鞭子更輕蔑地瞟了第二眼,說:“邊軍替皇上辦差,如無正當章程故意刁難者即為掣肘,按夏律掣肘邊軍者視同資敵,可斬。”
玩鞭子的又瞟了第三眼,一字一頓惡狠狠地說:“按夏律,邊軍夜宿堯城屬謀反,要是因為你今天我們出不去城,你會死,你們這一隊人都會死,保證讓你們領教邊軍的手段,保證讓你們一個一個都死的很難看!”
玩鞭子的說完跳下車,一把推開刀疤臉麵前的禁軍,頭也不回地衝著後麵的車隊揮了揮手,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堯城。刀疤依然很謙遜地站在一旁,直到車隊的尾巴悉數入城,才跳上了最後一輛車。
到長樂坊的時候,車隊剛一停,刀疤就從最後一輛車跑到頭車,他手裏拿著交接的公文,長樂坊的大管家得了消息,已經在門口站了半天。
盡管西域人表達著自己的不滿一再要求輕點再輕點,但用鞭子製造驚雷的那一位還是自顧自地從車上往下用力扔著他們的行李,早點卸完貨就能早點出城。
西域人裏年紀最大的長者和幾位中青年樂師下了車,他們隨身背著樂器,那是吃飯的家夥事,是不會讓人扔在地上的。其他的西域舞者、歌伎也都下了車——有幾位是被連拖帶拽弄下來的,在來的路上,邊軍們聊天說這些西域姑娘到了堯城就要被賣到妓院,這讓姑娘們對長樂坊這個聽起來就很像歡場的地方充滿了抗拒。
長樂坊哪裏是什麼歡場,長樂坊是正兒八經的藝術團體,長樂坊的演員是真正的隻賣藝不賣身!長樂坊是大夏第一個官辦民營的文藝機構,長樂坊就是禮部的供應商,有外國使節來、有重大祭祀、有重要的慶典、有任何官家值得慶祝的事,長樂坊的樂隊和歌舞表演都是舞台的主角。
沒有外國使節來、沒有重大祭祀、沒有重要慶典、沒有任何官家值得慶祝的事的時候,長樂坊是對外售票的劇場,每晚有一場半個時辰左右的歌舞秀。
這個歌舞秀的票房自然是很一般的,長樂坊常年演的就是給外國使節看、重大祭祀和重大慶典時使用的主旋律,來九市的都是些商人、格調並不是太高,他們接受不了這個,所以這麼多年以來,長樂坊這一帶,人氣從來就沒有旺起來過。真真是浪費了長樂坊這麼好的地段,這可是九市的核心地帶啊!
這是讓長樂坊大管家最鬱悶的事,他一直覺得中土的姑娘們腰太硬、人太矜持、不夠瘋更不夠騷,他還煩自己的樂隊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個調,不是沒能力啊,都是國手級別的藝術家,為毛就不上座呢!他甚至聽從二管家的建議,花大價錢請過很有名氣的編曲來做新的節目,結果總是讓人很失望,票房很差、甚至越來越差。
長樂坊大管家是有營收任務的——要不是因為他的那些官方秀還算過得去,他早就被替換了吧?禮部的官員們每到年底就會用各種方式敲打他,提醒今年又沒有完成指標。如果按照正常的商業邏輯,長樂坊早就應該關門了,從開業到現在,長樂坊沒有哪一年完成過任務。
在夕陽下,堯城九市裏的餐館門口站著的夥計們開始往裏麵拉客,書場和戲院的門口掛起了水牌,廣場上撂地的雜耍藝人們有的噴著火有的吞著劍招攬生意,月牙河邊各種小攤子也已經開張。燈一盞一盞亮起來,司市那些高大的手下開始在各處遊走巡查,街麵上越來越熱鬧。西域人裏年紀最大的那個樂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遠處烤肉店裏孜然的味道、食街上的酒香、姑娘們的胭脂粉味混雜在一起,鑽入了老樂師的肺裏,又順著血液進入了心髒,嗯,這種喧鬧、這種充滿煙火氣的繁華是走南闖北的老樂師非常熟悉也非常喜歡的,讓他這就找到了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