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世紀40年代成都城區方言簡說(一)(3 / 3)

大家都照這樣在泥巴地上寫,多大一個字!都說這就是“zui(賊)”字;但書麵作業還是寫“賊”。

“賊”字,普通話讀zei,成都話讀zui(原形是zuei),差別是多一個u(語音術語叫“介母”)。我們可以再看例字:類、淚、雷、壘、羸、酹……成都話是lui,普通話讀lei。關鍵仍在有無介母u。東北人好說“賊好”,可為什麼要用“賊”去修飾“好”呢?其他地區的人不大理解。如果懂得上麵講過的對應規則,給加上介母u,zei=zui,於是恍然大悟,“zei好”就是“zui好”,即“最好”。

順便說說:四川話裏有的帶介母u的音節,與普通話對比,有以下不同,如:

掀xuɑn—xiɑn,刪suɑn—shɑn,鏟chuɑn—chɑn,繩sun—shenɡ

敦den—dun , 吞ten—tun ,尊zen—zun, 論len—sun ,胯kɑ—kuɑ

普通話韻母有enɡ、inɡ,四川人隻用en、in,所以“英明”與“因民”不分,“根、更”同韻,“群、瓊”一樣。宋人《泊宅編》載“興化軍子魚,惟通應大師廟前者最美,世稱‘通應子魚’。而東坡乃作‘通印’恐誤。”這和明人《菽園雜記》所雲“江西、湖廣、四川人以‘情’為‘秦’,以‘性’為‘信’”相類,乃“分不清in、inɡ”,“充分體現方音的顯著特點”。

成都人念“繃、碰、猛、風”,韻母是onɡ,嘴唇呈圓形,常使北方人感到奇怪。

成都話“扁”字單用作形容詞時讀biɑ,是biɑn的鼻韻母聲隨n被弱化消失形成的。球迷喊的“踩bia”,其實是“踩扁”。反之,“張嘴”的“張”在口語中讀zɑ,寫作“奓”zā,猶言張大,實際上是“張”的聲隨nɡ被弱化消失的結果。

至於元音鼻化現象,如成都話裏的“毅”,增加了鼻韻尾,讀作nin。而“砸”字加上聲隨nɡ,讀“臧” [zɑnɡ]的輕聲,可能是受陝西話影響所致。總而言之,從語音變化可以考知語源。

聲調的變化

清朝末年,成都人評點周善培的新政,用“倡[cānɡ]場[cɑnɡ]廠[cànɡ]唱[cǎnɡ]察[cɑ]”,“察”,是入聲。念起來順口,頗饒風趣,也可以表示成都話的聲調。

醫[yī]、遺[yi]、以[yì]、意[yǐ]、益[yie]

誣[wū]、吾[wu]、五[wù]、誤[wǔ]、惡[nɡuo]

迂[yū]、餘[yu]、與[yù]、遇[yǔ]、欲[yuo]

其中“益、惡、欲”,讀音短促,原來是入聲字;成都就是入聲字歸入陽平地區。

四川人對別人發表的不著邊際的空話、套話、大話,有幽默的評語:“筐誑曠闊”(或歇後省略“闊”),四聲排列,聽者自明其意。同樣的意思,還可以說成“那些‘汪往望’的話快些撿到起!”可能與過去四川民間故事有關。那故事講秀才咬文嚼字“彎酸”長隨;臨別時長隨將就他們“謳”的字眼兒回贈:“三位先生汪王望,頓頓盡吃金黃醬。來坐風擺柳,去入逍遙杠。一年一回丁當會,三年一回屋放光。恭喜三位先生,後代兒孫滿門撞。”全用“避諱詞語”(狗、糞、滑杆兒、棺材、轉咒法事、失火、討口)。模仿鄉間語音,按去聲念,合轍押韻,不乏逸趣。

成都話存在“四聲別義”法則。“搞”讀上聲,意思同“做”,讀去聲,表示“試做”;“太”讀去聲,如今是副詞,縣區讀上聲,則表示“很大”;“歪”讀陰平是形容詞,讀去聲是動詞,如“歪了腳”,近來也作形容詞,特指假冒的和偽劣的產品。“一間房子間成兩間”中前後的“間”讀陰平聲,中間的一個作動詞,讀去聲(過去“間”讀如“淦”)。成都人口語中動詞“塞”則讀陰平聲,“閉塞”才讀陽平聲。名詞“海”讀上聲,作動詞的“海”讀陰平聲,諸如“海袍哥、海他幾大海碗飯。

我們再舉出幾個成都話讀陽平聲的入聲字,如“德育、樂曲、刻薄、脫落”研究一下:

第一,這些例字的韻母,古代都有k、t、p作聲隨(用它們收尾);第二,這些字發音短促,韻母元音發出立即閉聲。在韓/朝鮮語和日本語中保留的漢語詞彙,就有一些是古代的入聲字,例如:

不懂韓/朝鮮語和日本語的讀者,單看上麵例字的末尾字符(終聲或假名己、┐,つ、く),也可以根據同類是屬於一種讀音,推斷出它們各自具有輔音(己、つ或-l,┐、く或-k),所以是原來從古漢語借用的入聲字。這或許可以說是“禮失而求諸野”的另一種理解吧?

成都話把上述入聲字歸進陽平聲,固然省了事,可也留下不少麻煩,至少是遇到詩詞對聯中的平仄問題,特別是古入聲(入聲屬於仄聲)問題時,難以解決,試看: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

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甲)

平平平平平仄平,平平平平平平平 (乙)

甲式是四川保留入聲地區的人按傳統聲調讀的。看看上麵標注的平仄字樣,立馬可以明白:上下聯相應位置的關鍵字和落腳字平仄相對(按規則,奇位字可平可仄)。句中各個音節落腳字平仄交替,無愧平仄協調的讚譽。

乙式是今天成都地區的人按入聲歸入陰平或陽平讀的。用不著什麼分析,一眼就看得出那是一平到底,簡直混淆平仄,哪裏談得上體會語言的音樂美呢?

以後再推導出又一條“體驗”:入聲字其實是帶有輔音聲隨的特殊韻母。比如粵語、四川南路話的“一、七、八、十”,在“yi、qi、ba、shi”後麵分別帶有“l、t”之類的輔音。嚴格說,入聲應該是另一種分類的產物,但因為它讀音短促,所以歸入仄聲。成都話原來帶“o、e”的字,如“覺、渴、學、刻”多是入聲丟了輔音聲隨的結果。可以對照南路人讀音檢驗成都話的陽平聲字,把南路話讀音短促重濁的字歸到入聲字裏去。

以後又有新“體驗”:不妨按字的“聲符”歸類,由一個入聲字推導更多的入聲字。下麵試舉一些成都話讀陽平聲的古入聲例字,供有興趣的讀者研究參考:

木、沐(普通話讀去聲,南路人讀如“末”,同用聲符“木”,所以都是入聲字);竹、竺、築;

福、幅、副、匐、輻、蝠;祿、碌、錄、淥、逯;孰、熟、塾;束、速、觫;鹿、麓、轆;複、腹、馥、蝮、覆;陸、睦;讀、犢、瀆、牘、櫝、黷;粥、鬻;仆(僕)、撲、樸、濮;畜、蓄;叔、淑、菽;

獨、髑、燭;暴、瀑;族、鏃、簇,……

新中國成立後,隨著普通話的推廣,成都方音亦發生巨大變化:小學生和中學生都習慣普通話語音,開口就是“同學xue、喝he粥zhou、成熟shou、儲蓄xu、民族zu……”;更有甚者,用成都話說“我”是“wo”,說“諸葛亮”是“諸gê亮”,讓原來讀“諸guo亮”的父母聽不懂了。這也是大勢所趨,必然發展啊!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