漬之以學
大家風采
作者:劉一甫
在我的收藏品中有一件東西是有特殊意義的——這是1937年秋天,我1歲半時用毛筆胡亂塗抹的一張箋紙。我的父親、著名書法家劉孟伉在箋紙一旁寫下如下一段話:“丁醜九月二十一日,藟兒弄筆之始。具此姿性而漬之以學,即藝術專家有何難到?存之以驗其成。”這張箋紙父親生前從未示人,連我也不知有此物。我是在父親去世多年後,從父親遺留的一本書中發現的。我之所以覺得它珍貴,倒不是因為它是我的“弄筆之始”,而是因為它明確記錄著老人家關於藝術的一個重要觀點,也是他自己走過的藝術道路的真實寫照。
老人家的這個觀點就是一個人要想成為真正的藝術家,除了必須具備一定的“姿性”外,不可或缺的便是“漬之以學”四個字。我理解這四個字有兩層意思,一是內容,二是方法;“學”說的是內容,“漬”說的方法。其中“學”又含有兩層意思,一是所從事的藝術門類如書法、篆刻等專門技藝,二是指廣義的學識乃至人生的修養。我想結合我父親的藝術經曆對此略作說明。
首先說“學”。關於技藝的學習,老人家曆來強調要打好基礎。他5歲入塾,12歲左右,他的堂兄、晚清進士劉貞安在讀到這個比他小20多歲的小弟弟的一封信後,稱讚“其筆畫之雋健,頗有帖意”,足見他少時受到過良好的基礎訓練。他15歲時,到貞安先生任所,在後者親自教誨下繼續學習,這便使這種基礎訓練得到進一步加強。貞安先生主張“字宜多寫楷書,並宜寫小楷”,並告誡他“雖米趙大手皆從小楷下手,勿以其煩難而憚為之”。我們可以從老人家的楷書作品看出,他在這方麵的確是下了很深的功夫的。例如20世紀30年代的《劉貞安傳》(小楷石刻)、40年代的《蒟園文集》(蠅頭小楷)、60年代的前後《出師表》、《隆中對》(大楷,成都武侯祠收藏)、《心經》(大楷,成都文殊院收藏)以及《平江公路紀念碑碑文》(大楷,碑在平武縣,今尚存)等,其境界絕非一朝一夕所能達到的。他對基礎訓練的重視不僅限於少年初學時,而是終生都堅持。晚年時,他也常反複書寫千字文大楷,還要加以圈點,足見其一以貫之的認真態度。
在堅實的基礎上吸納百家之長以形成自己的風格,這大概是所有成功的真正的藝術大師的共同經驗,老人家也不例外。僅以他對黃山穀的萬州《西山碑》的學習研究為例。20世紀30年代中期,鑒於西山碑原刻已嚴重風化剝蝕,他收集了許多該碑善本拓片,各取其長,補其缺損,親手鉤勒,請高手鐫刻,製成一完整的木質《西山碑》。此物現保存在萬州,成為當地珍貴的藝術藏品。60年代,在他的書房兼辦公室內,長期張掛著一幅藍拓《西山碑》,常見他凝神觀摩。他曾對我說:你看黃書幾乎每個字都有很誇張的筆畫,但每個字的重心卻都很清楚,看似很險,實則很平穩,並以此來說明《書譜》中關於險絕與平正的論述。正是這種對他人之長的虛心吸納,我們才能看到鎔鑄百家而又個性鮮明的劉孟伉書法。
“學”的第二個內容是指廣義的學識乃至人生的修養,亦即通常所說的“字外功”。對於書法藝術來說,我以為還特別指中國傳統文化典籍的學習,因為中國書法是植根於中國傳統文化深厚土壤中的一種獨特的藝術,它不是舶來品。老人家青少年時下過10年“十三經”、10年文字學的功夫。貞安先生在他初投其門下時,即認為他“資質雖好,而對於學問仍似無大頭緒,惟令讀經史,以厚其本根”。愚以為所謂“本根”,不僅是文史典籍中豐富的文學、曆史、哲學、政治諸方麵的知識,更為重要的是貫穿其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個人修養。貞安先生要求他“動心忍性,蓄能待時,細事躬親,勉為其不屑然者,藉以曆練人性物理”,並說這是不可忽視的“大學格致之功”,強調對傳統文化思想的學習,並非泥古。老人家在這種學習中形成的憂國憂民的思想,使他時刻關注人民的疾苦和國家民族的命運。在經曆了一段時間的探索之後,他終於在大革命失敗後的革命低潮時期選擇了革命,在一些動搖者退出中共組織時,毅然加入了黨的組織。而在此後的“工作和掙紮中,對革命的認識和意誌,一貫是想要做到一個明確與堅定的保持者”(劉孟伉《自傳》語)。他有一方閑章,文曰“與時偕行”,換句時髦的話,就是“與時俱進”之意。這充分表明深厚的傳統文化思想並未使他遭到禁錮,反而是這種文化思想的精華使他與時代潮流相結合,而在這種結合中,形成了他鮮明獨特的個性風格;這種個性風格與其藝術相融合,才讓我們看到了既有深厚的傳統功力,又風格獨具的劉孟伉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