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說。”
“坦白地告訴你,我沒有胡說。你整天把自己囚禁在一個小屋子裏,離群索居,不問世事,連窗外的空氣和窗外草地的花香也懶得推開窗子去聞一聞,你不知道窗外草地上種的是鬱金香,還是盤根草?你不知道窗外發生了一些什麼?不知不覺地,你連自己生活在哪個世紀都差點要忘了。你一門心思地愛著自己的丈夫,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每一分鍾每一秒都在心裏裝著他,而他呢,想你的時間隻有十分鍾,也許隻有幾分鍾——也許隻有短短的幾秒鍾,但也僅僅是在他與別的女人尋歡作樂的間隙因為負疚才想起你的。你對他忠誠,真實,毫無掩蓋,而他呢,對你口是心非,他戴著厚厚的麵具,穿著厚厚的鎧甲,跟你說話就像念台詞。你還摩挲著他的鎧甲,還以為摸到他的肉體,你吻著他的麵具,還以為吻到了他的臉。他給你的隻是肉體,你還以為是精神。你愛他,重如磐石,他愛你,輕如飛絮;你愛他,用的是全身的激情,他愛你,用的是全身的大汗。
對於愛情來說,最不能容忍的是虛偽,它本身掩藏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道德義務的背叛。
我說的不是謠言,而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事實。你要相信我,我沒有必要去故意詆毀。”
章如月聽到這裏,身子像一條被大海吸住的破舟,打著旋,就要不斷地往下沉。夏亦雪拽住她的手,不料被章如月斷然推開。更令夏亦雪大驚失色的是章如月忽然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起來。
“你是他們派來的奸細。虛偽的是你,包藏禍心的是你。夏亦雪!你才是偽君子,唔,唔,我今天才看出來……你……你來是挑撥是非,造謠中傷的……老程不是那種人……老程這個深謀遠慮……他不會那麼短視……他愛權力,男人愛權力,無可非議……他不會愛別的女人。他愛的是我,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我沒有瘋……我隻是愛他愛得發了瘋……”章如月在她的話中表明的對程家卿的深信不疑,恰恰說明她對程家卿已經產生懷疑,而且這懷疑幾乎是顛覆程家卿整個形象的懷疑。她的眼淚在笑聲裏迸發出來,就像栗子從火盆中迸發出來。
“如月,你怎麼啦?好!你想怎麼認為就怎麼認為……你可把我嚇壞了,你你你好好坐下來。”驚慌失措的夏亦雪到最後連說話都結結巴巴的,好不容易,她把自己鎮定下來。
“如月,你聽我說,你不要把程家卿看得太重了!他不是你生命的惟一,沒有了他你也要活下去,你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我知道你難以忍受程家卿對你的背叛,我知道,你不願看著自己付出的感情白白化成一江東流水。”
“好,我相信你,夏亦雪!我相信你說出來是真的。那麼,你現在就告訴我,老程的新歡到底是誰?”
章如月昂起頭來,她的雙手捋了捋覆在前額的散發,她的態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你真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隻要你告訴老程的情婦是誰?”
“你相信我就好,你這樣做使我稍稍放了一點心,她是誰,我不能告訴你,你出去之後自然就會知道的。”
“你怕了,還是不知道呢?你這樣,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我當然知道。我知道這件事,不是出於好奇,就像下雨天,我沒有帶傘,雨就自然落到了我們身上。程家卿不僅與那個女人在感情上打得火熱,還在經濟領域與那個女人狼狽為奸——我這樣說,也許你會生氣。”
“不,我不生氣,隻要你說的是真的,聽了你的話,我就像一個聾子突然又恢複了聽覺,我是一個落伍的女人,沒有什麼新的思想,但我也不想成為一個男人的犧牲品。
我可以為他奉獻一切,隻要他對我真心。他對我真心實意,包括對我忠實,朝秦暮楚,那可不行,女人和男人都是獨立國家。來往於兩者之間的感情的使臣,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屬國。女人一旦成為男人的附屬國,她也就難免被蹂躪,也無法阻擋男人向另一個女人進發,我就是這樣想的。告訴我吧,讓我來看看,我為他付出了一切的這個男人愛上的女人究竟是誰?讓我看看他對哪個女人想入非非?”
“你真的現在就想知道?——這麼迫切。”
“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那好吧,我現在就告訴你,希望你能克製住自己的情緒。”
“我會的。”
盡管夏亦雪答應了告訴章如月,但她在話出口之前還是有些躊躇。
“請你原諒我說出來。你一直對程家卿俯首聽命,頂禮膜拜,信任至極,比一個大臣對皇帝還要愚忠,的確,在解剖一個人之前,我們並不知一個人的本質,一個人的好壞,在他的外貌上也找不到標記。判別不出來,也不能全怪你。一個人的好壞也是不確定的,有時候好,有時候壞,或者對這個人好,對那個人壞。我不去評判程家卿是好是壞——這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擁有一個妻子的同時,還有不道德的越軌行為。
他的新相好就是傅梅。”
“什麼?是她!一個視權力為命的男人,一個年紀輕輕,響當當吃政治飯的女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丘之貉喲。”
大水退後現出平灘,明白了一切,章如月反倒顯得格外平靜,她的話中還含著明快的諷刺。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亦雪。”
“別客氣,你會懲罰他嗎?”
“用不著我去懲罰他,他的罪行會懲罰他的,我隻是覺得我自己所做的一切太不值得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過去的事是印在身上的烙印,鏟也鏟不去,除非脫胎換骨。
“不要仇恨,也不要抱怨,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
“我很平靜,亦雪,就像一場雪崩到來了,明知逃脫不掉。除了平心靜氣,我還能怎麼樣呢?”說到這裏,章如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口氣似乎有絲綢之路那麼艱難,那麼深長,好像把她一生都積的怨氣和不滿都吐露了出來。
“何苦呢?欺騙了我他如今也好像好不到哪裏去,好笑的是我,竟然聽信他的話,自己苦自己。”
“跟我出去,結束這場惡夢。”
“行嗎?”
“怎麼不行,你一定行的。”
“那我就聽你的。可是,我不能太便宜了程家卿那個混世魔王埃”“得饒人處且饒人。他作惡多端,會罪有應得的,未必要你去落井下石。”
“這樣的人,能饒他嗎?他的眼裏隻有權力,他愛女人也是為了顯示權力,或者是愛與女人身上的權力進行組合。”
“可在中國,有多少不是為了男人的權力去愛一個男人的呢?”
“我不是!至少我不是。我一定要把他的醜行揭露出來。”
“如月,我看不要你費心了。在監獄裏他不交待也不行藹-還有許多不滿他的人呢。”
“別的事我不清楚,他在經濟上的問題我還是比較清楚的。他搜來的那些勞什子,逃不過我的眼睛。”
“你不要報複。”“我是在表明我的態度,我是在為我和他的感情生活畫個句號。
從此,他是他,我是我了。我絕不捏造,我將實事求是。”
“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無可奈何。”
“如果他是被若幹石頭壓得還剩一口氣,我還會在石頭堆裏再加一塊石頭,我決不姑息,也絕不饒耍你知道是誰讓我裝瘋的嗎?”
夏亦雪搖了搖頭。
“是程家卿,他叫我裝瘋的目的我現在才知道。他主要不是叫我替他隱瞞罪行,而是不讓我知道他與傅梅的醜行。他太卑鄙太無恥了。他明知讓我裝瘋,我的心會流血,全流成一個血泊,他還是讓我這麼做了。可笑的是,我一邊自己在流血,還一邊天真地為他祈禱——希望他能逃脫此難。看樣子,他非落個眾叛親離的下場不可。”
夏亦雪驚奇地問:“你們不是隔離開了的嗎?他怎麼能叫你裝瘋呢?”
章如月淡然一笑,說道:“這你當然不知道。我和他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才知道,他這個人是深謀遠慮慣了的。事情還沒發生,他就能意料到,要事情按照自己的意願發生,他也能辦到。凡是陰謀家具有的素質他都具備,他不是不清醒,而是太清醒了,和所有的陰謀家一樣清醒,清醒到能把太多的人搞糊塗,能把世界搞得危機四伏。這種人不會有戀愛的快樂,有人說過:無知正是戀愛的主要特點和它的整個迷人之處。這種人也沒有愛情,我記得有人說過:萌動的春情之所以美好,就在於它既不意識自己的產生,也不考慮自己的終結。而這種人卻是在這之前是事事都要權衡考慮的。沒有愛情的人不配有婚姻,也不配有美好的人生,我要與他離婚。離婚之前,我要把我知道的他所做的一切壞事都公諸於世。”
窗外聒噪的蟬聲像一把遲鈍的鋸子,長短起伏,拉來拉去,一聲聲,好像要把每一棵大樹都鋸倒,才甘心,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