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你幹嗎不說話?跟我走吧,離開這鬼地方。”
章如月的態度使夏亦雪的樂觀情緒大打折扣。章如月好像毫不介意,難道她的意識尚未完全恢複?好像複燃的紙灰又被風吹滅了。
“你說話呀,如月,你不跟我走,我就一直在這裏陪著你,直到你答應跟我走。”
夏亦雪的模樣和她的語氣一樣堅決,但章如月的眼睛漸漸黯淡起來,好像暮露著的一朵陰雲留在了她眼睛內壁。
“與其在這裏坐以待斃,不如跟我走。如月,除了我,再不會有人來幫助你了……你知道你並沒有瘋,我知道你是為了程家卿才出此下策的。你想等與程家卿有關的案子定下來之後,才說出真相。可到那時候,誰能證明你沒有瘋呢?——你連話都不對我說,一句話都不肯說。我三番五次地來這兒是為了什麼?我再來這兒又有什麼意義?你這樣是不是不把我當作朋友對待呢?你的朋友不多,失去了我這個朋友,對你來說一定是個遺憾,同樣,失去了你這個朋友,對我來說,也是個遺憾。難道讓你說話就那麼難嗎?你是不是有難言之隱呢?告訴我,不要怕。我一定會盡心盡力幫助你,沒有人會傷害你。”
話一說出來,連夏亦雪自己都覺得異常冷酷,心口也開始隱隱作疼。雖然這話有一個誠摯而深情的外殼,這次在揭下了章如月長期戴著的麵具之後,又在一刹那間將她渴望的命運緣扯一根發黴的斷線一樣撕得粉碎。
夏亦雪的話像一束強光,強烈地刺激著章如月。章如月低下頭,失聲痛哭。孱弱的肩膀像空中的風箏一樣瑟瑟發抖,整個上身也跟著發抖。她雙手像貝殼一樣合攏,要把自己的臉藏起來。仿佛她的臉蛋被炮彈炸得滿目瘡痍,羞於見人,像遊走在山間的一隊小火把,她的哭聲絡繹不絕,漸漸轉入癡迷,好像不是出於痛苦,而是出於享受——享受靈魂的溫柔和一種微妙的神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別人的新傷口撒上了一把鹽?如果是,夏亦雪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一種什麼行為,她開始愧疚起來,她做不到不愧疚。她走到章如月身邊,安撫著她的雙肩,輕輕地說道:“別哭了,如月。”
這時,一位穿白大褂的臉盤龐大、滿臉疙瘩、虎背熊腰的女護士走了進來,她把藥片放在如月麵前的桌子上。“該吃藥了。”說完,又皺了皺眉,聳聳肩,撇撇嘴,鄙夷地說道:“怎麼,哭了,她情緒總是這麼不穩定。勸也沒有用,哄也沒有用。誰叫她自己養尊處優慣了,受不了這種打擊,真正是弱不禁風。”
夏亦雪沒有理她,她真想對這個多嘴的護士說:“誰說她弱不禁風,她比誰都堅強。”
但她沒有,她認為沒有必要。
“你用不著跟她多說話,她好不了。”
女護士又用討好的口氣對夏亦雪說。夏亦雪氣壞了,但她沒有發作,她隻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她會好的,我相信。”
這個人長得像個男人說話也像男人一樣甕聲甕氣的護士悻悻地應道:“那就好。”說完便走了。
夏亦雪掉轉頭,看了一眼女護士棺木一樣結實的背影,覺得嗓子眼裏堵得慌。
……時間突然停頓了,屋子裏不同尋常地陰涼,好像這房子是苔蘚做成的房子。章如月已經止住哭泣,她的眼睛像清晨的露水一樣,呈現的是對曇花一現的短暫生命莫名懷疑的憂鬱。
“如月,跟我走吧,讓我去告訴院長,讓我去向她請求。你沒瘋,應該放你出去。
你如果同意,就點頭,不同意,就搖頭。”
夏亦雪說出的話像牆壁上彈回來的回音。
夏亦雪在等著章如月的回答。她一動不動,章如月也一動不動。兩個人,像兩個刻在石頭裏的人物質。
夏亦雪想:隻要章如月點頭,生命又將在重新開始,友情的暖流又會在兩人之間流淌。但是程家卿另有情人的事該不該告訴她呢?如果應該告訴她,又如何去告訴她?即使自己不告訴她,她也遲早會知道的,她是那麼愛他,愛得那麼死心塌地,愛得那麼義無反顧,愛得那麼執迷不悟。一旦她知道程家卿背叛了她,把另一個女人蜜罐似地抱在懷裏,她會不會怒氣衝天呢?要知道,由愛轉為恨,比單純的恨還要強烈一百倍,一千倍,就像在燃燒的火焰加上了酒。她會不會——夏亦雪看了看章如月優美的勁脖和微微顫動的雙唇,歎了一口氣,不敢再想下去。
可愛的生命,就像凍住了的瑩瑩海水,又簡單又複雜,包含了海的一切,洶湧起來,恣意起來,也和大海一樣。然而,要想生命的海水解凍,除了愛火,還有不可遏製的怒火。
把一生都交給一個人,而這個人卻把她當作一根嫩黃瓜,先擰斷,再一口一口地咬,使這一生命布滿了錯落的牙痕。誰能接受這樣的摧殘?有時候,摧殘是暗地裏的,它在暗中以愛的麵目出現,柔情萬種,經燈光一照,你便會發現你已被摧殘得遍體鱗傷。這樣的摧殘,不是一刀一刀的傷害,而是核裂變一樣的瞬息演變。
燈亮了又滅了,戲完了,幕落了,可悲的是一個悲劇角色還不知道自己在戲中,即使知道了,知道了自己是一個悲劇角色,依然擺脫不了悲傷,這悲傷來源於自己曾經對自己的角色一無所知。
夏亦雪不知章如月能否承受這樣足以致命的打擊,夏亦雪不知道自己這次來送上的究竟是鮮花,還是子彈?出乎夏亦雪意料的是,章如月竟然搖了搖頭,她這是表示拒絕。
夏亦雪麵紅耳赤起來。“好!算你癡情。我這是給瞎子點燈,白費蠟。好!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好你個癡情女,我真替你害臊,為了一個男人,不要了自己的尊嚴。”
夏亦雪咬牙切齒地罵著,出自本能的詈罵,把夏亦雪自己都弄糊塗了。一切想像都從她頭腦中不翼而飛,留在意識裏的隻有一件事:憤怒苦口婆心隻贏得一個拒絕,叫誰能甘心呢?失望倒在其次了。
“章如月啊章如月,你別想我會再來這兒了。”
夏亦雪緊繃著臉,心事重重而又態度堅決地準備出去。她覺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現在她什麼都不想管了。她沒有看到聽了她的話的章如月像拔去了木塞流光了其中內容的皮袋一樣,軟軟在靠在椅子上,手無力地向下垂著。章如月,她何嚐是心不在焉呢?夏亦雪的話她聽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如果我有一把槍,還有幾發子彈,我一定用槍對準你這個沒有自尊的女人——我這樣做,如果屬於犯罪的話。”
說完,夏亦雪轉身,怒氣衝衝,邁開大步就走,但是屋子裏、門外走廊上都比較暗,她的腳步顯得遲疑。
“如月,你真的……”
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像是於心不忍,夏亦雪又轉過身來。她忽然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燒得厲害,自己多麼自私。口口聲聲說來把章如月救出火坑,沒有得到響應,就惱羞成怒,破口大罵,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還不算,還想對瀕於絕境、柔弱無依的章如月置之死地而後快。章如月盡管瀕於絕境,柔弱無依,但她同時又是個忠貞不渝、剛烈無比的女人,不是因為忠貞和剛烈,她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就像一座金字塔沉陷在一片泛濫的沼澤地裏,而沒有人知道。夏亦雪憐憫地凝望著章如月,俯下身來,牽起她的手。
“如月,我走了,你多保重,我確實沒有勇氣再來看你了。你比我,也比常人更高尚,可是你的高尚沒有回報。你癡心不改,也許隻是為了一個卑鄙小人,原諒我這麼說你親愛的丈夫。你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我無權幹涉,但我想問你,你真的徹底完全地了解他嗎?也許你會笑話我,也許你會說,難道我還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嗎?如月,我覺得你是一個生活在瓶子中的人,而且被扔進了深深的海底,你不了解外界的一切,瓶子外麵的一隻大龍蝦,張牙舞爪幾下,就會騰起煙霧來,就能攪亂你的視線。而程家卿,他是一隻與龍蝦為伍的海底大螃蟹,他如何倒行逆施,橫行霸道的,你也許一點都不知道。
因為你在瓶中待久了,就不知道方向和目標了。我這麼說你,不是鄙視你,而是推敲你,與你同床共杭的人就是欺騙你感情的惡魔。”
“不!我不相信!”章如月瞪大眼睛,如同陷入一群鱷魚包圍之中,發出靈魂與肉體撕開時汽笛一樣的尖叫聲。
“你聽我說完,我本想把一切都在悄沒聲息、和風細雨甚至客客氣氣的狀況下辦妥,等你出去再告訴你一切。不傷和氣,彬彬有禮地想把事情辦妥。可是辦不到,我衷憐你的不幸,憎恨你的無知,差一點我們多年的友誼都毀於一旦。”
“你說的不是真的!”章如月震駭萬分,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
“都是真的,你出去就會明白了。詐你的,陰險莫測,別有用心的人不是我,是你的丈夫程家卿。”
“你說謊!”章如月舉起拳頭,頭點落向夏亦雪,如同最飽滿和栗子落在了夏亦雪的身上。
“你還蒙在鼓裏呢!你把你的心,你的一切都獻上,把你的身體做為祭台,把你身上美好的一切供他享用,供他踐踏。可是他欺騙了你,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行,他把你草率地打發到這種地方。不僅如此,他還像拋棄他的前妻一樣拋棄你。他在另外有女人,而且早已鬧得滿城風雨,隻有你還蒙在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