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8月27日場
其中一張訃告就貼在安寧最大的商場門口。蹬士師傅常把三輪車停在商場門口,待客。他們從商場門口獲取的信息量總是最多的,議論起來也格外有趣。他們不能像別人一樣一杯茶一張報那樣輕輕鬆鬆打發日子,但他們的業餘生活還是挺豐富的,貼在商場門口牆壁上的訃告啊,廣告啊,通告啊,就是他們常看的報紙。看後,他們自然是免不了要議論的。
“他媽的,說是什麼肝癌,我看八成是花柳病,訃告上不好說。”
“米成山玩的是空手道,從國庫裏撈去了不少錢。吃了喝了嫖了賭了,也不在一世啊,不像我們,風裏來雨裏去,還是青菜蘿卜混日子。”
“你能和他比?他有了錢,閑得無卿了,就能到女人身上去活動活動筋骨。”
“凡是風流的都沒有好下常戲文上說,‘二八佳人體以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叫君骨髓枯。’米老鼠這不就是個證明。”
“哪裏來的文縐縐的詞句——哈,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我這叫正派。”
“正派?上次你騎車的時候一路蹬車一路瞄女人——還不是那女人穿著單薄些——結果一家夥撞到小汽車上去了。賠了錢不算,還挨了幾拳。”
“隻要不是瞎子,女人總要瞄一瞄的,又不會瞄掉她的肉。怕什麼。”
“還是我們命苦,隻能炮飽眼福。”
“人還是知足的好。能飽眼福,就比瞎子好。穿草鞋的比不上穿皮鞋的,赤著腳的比不上穿草鞋的,像我們這樣赤著腳的,比那些沒有腳的要好上一千倍,一萬倍。”
“知足?誰會知足。你是沒辦法上了,自己寬慰自己罷了。做了皇帝還想做神仙呢。
花無綠心,人無足心。像米老鼠,覺得縣裏沒有味了,就跑到省裏去辦公司。”
“像這種借了錢就不還的飛天的人,怎麼國家就不管管?”
“管,誰管?在我們眼裏,米老鼠是聰明人,在上頭看來,他是十足的傻瓜,他借出錢來,大家分,大家用,出了事,他去背。”
“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他出事?”
“這隻是他一命嗚呼了,如果他不死,遲早要出事。”
“我不信。說他傻,我不同意。他其實是一個頂聰明的人,反正他出麵借錢大家用,出了事大家一根繩子栓,他才不怕呢。出了事,用了他的錢的人還不會出來保他。說到底,他們才是聰明人,我們才真的是傻瓜呢。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歪財不富。他們富了,大家巴結他們還來不及呢。從大的方麵講,他們是聰明人,國家是傻瓜;從小的方麵來說,他們是聰明人,我們是傻瓜——國家的錢還不是我們老百姓的血汗錢。憑什麼我們掙來他們花?——聽說交通管理站一個月又要加收四十塊管理費了。”
“要交的總是免不了。說到底,他還是比我們高明不了多少,想想,他曾經不過是個油漆工。也是個賣體力的,比我們好不了多少。”
“英雄不論出身,不管怎麼說,人家到底做了總經理,你呢?”
“做總經理也免不了一死。你看看。”說話的蹬車師傅指了指訃告,指完之後又強調一句:“而且比我們先做了閻王手下的鬼。”
“我不跟你扯淡。哎,慢點慢點。坐穩來,坐穩來。”
不願扯淡的蹬士司機正巧有客人上了他的車,他不再談米成山了,而是腳下一使勁,啟動車子,一路迤邐而去。
米成山的訃告貼上不久,就被後來貼上的廣告之類宣傳紙蓋住了。隨著人們的淡忘,訃告裏的內容也不再為人們感興趣了。因為這是個江山時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三五年的時代,米成山退出了曆史舞台,新的角色又登上了舞台,人們早把焦點對準了那些新的角色,嗅覺靈敏的人還把鼻子和諛笑一齊湊了上去。一個個消失了的人就像一堆廢報紙,沒有人願意去掀去管它,因為掀動了它,那黴味,那塵埃,飛舞起來就像蚊子一樣叫人受不了。但也有例外,如果有例外,那就意味著報紙裏早成了舊聞的新聞又有了續篇。
近四年的日子,就像綢緞一滑而過。1998年6月,米老鼠之死是假死的消息連同南章市副書記兼市公安局局長曹斌被逮捕的消息,像一陣冷空氣,忽然襲擊了小小的小到幾乎可以容納世界風雲變化的安寧縣城。
如同戶外的花草最先感知春氣的萌動,那些蹬著車像騎著魚一樣靈活地甩來甩去的蹬士司機們,早在人們普遍知道之前的幾天,就已經知道了這兩個與他們毫不相幹的消息。人們聽著,傳播著這兩個消息,那快活勁不亞於飛舞的灰塵,就像下賤的乞丐踢到了一條更為下賤的野狗身上一樣,快活。這樣的消息就像一支支興奮劑,每天都注射到他們體內。他們總是一麵豪情滿懷地蹬著車,一麵激情澎湃地與客人談著米老鼠和曹斌。
歇下來的時候,他們又拿出當年批孔丘鬥地主的勁頭,聚集在一起,狠批米老鼠,還有曹斌。今天這樣批,明天那樣批,有時批著批著又忘了批了,隻顧自己談自己的,想到哪談到哪。
“狗日的米老鼠竟然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人家都跑到國外去了,我們還蒙在鼓裏。”
“這王八蛋聽說去了意大利,還加入了黑手黨。”
“去,他那兩下子,黑手黨也會收他。”
“瞎扯,根本不是去了意大利,而是去了澳大利亞。”
“聽說不是偷渡去的,而是光明正大,拿了出國簽證作為合法公民去的。”
“用的是假名字吧?”
“那當然,米成山早死了,開了追悼會,燒了灰,肯定是假名字。”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
“就像如今的百元大鈔。”
“瞧人家,真是神通廣大,搖身一變又成了洋鬼子。”
“你還羨慕,這下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吃不了兜著走,總比吃不到好。”
“人還沒捉到呢。”
“國外哪能讓你隨隨便便捉人。”
“怎麼不行?他還是中國人嘛。”
“這你就不懂了,他入了人家的國籍,受了人家的法律的保護,哪能隨隨便便說抓人就抓人呢。”
“那怎麼辦?那不是讓狗日隻吃不吐嗎?用了銀行那麼多錢,不把他來個就地正法,太便宜他了。”
“最可恨的是曹斌這種人,跟米老鼠那種人勾結在一起,胡作非為。”
“還不是給了錢,如今我看透了,錢這東西就是綠燈。”
“出國護照也能隨隨便便買?”
“怎麼不能,現在有的單位也像商業百貨店一樣,不過,它賣的是權力。還不明碼標價呢,更黑。說不定給了錢也辦不成事。”
“聽說曹斌這家夥五毒俱全,賭博、走私、吸毒、養情婦,樣樣精通。”
“人還沒抓到吧?”
“嘿,早抓到了。聽說押在湖北。”
“我聽說押在北京郊區。北京,那是什麼地方,押在哪,誰敢去說情。”
“這家夥,就玩女人厲害。光情婦就養了七八個。”
“這樣生活糜爛的人早該槍斃,槍斃十次都不算多。”
“像這樣的官員怎麼提拔上去的?”
“當官和過私生活是兩碼事。當官在台上,是明的;私生活在台下,是暗的,誰清楚?男人動女人嘛,就像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應該不算什麼。有了權,就像有了肉,肉一臭,蒼蠅自然跟著跑,有時候,女人就像蒼蠅。”
“聽說姓曹的在牢裏後悔著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是毒癮犯了。”
“聽說市委高書記一調到省裏,市裏的這些官,就失去了保護桑”“這些當官的,就像和尚打傘,也太無法無天了。”
“曹斌這下可完了,又是吸毒,又是走私,又是嫖娼,還公安局長呢,不折不扣一個要犯。我看他死有餘辜。”
“那也未必,說不定上麵有人保他呢?不然,逮捕之前,還送他到黨校學習什麼。”
“這是調虎離山,他一走,這裏就可以弄清他的底細了。”
“我看有道理,他人一走,沒有阻礙,這裏的工作就好開展了。”
“我看當官也沒什麼意思,勾心鬥角的,弄不好腦袋就不知往哪裏飛,還是我蹬車自在。”
“嘁,一身臭汗,老婆都不讓你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