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聞聲,抬頭看了她一眼,複又垂首,仿佛她就真的隻是過路的遊客,無關緊要,又仿佛自天晴離開後,就再無別的能吸引他的興趣。
楊依依微微一怔,隨後笑得更加大聲。她坐在寬大的軟墊上,轎子由八個天奴抬著。她執酒大笑,惹得旁邊的仙子頻頻蹙眉。
他們以為她在幸災樂禍,落井下石。
其實她是笑他癡情得近乎癡傻,堂堂天界一位仙尊,竟然為了一個女子落到這步田地。
她更是笑自己,明明知道他這麼癡傻地愛著他人,卻終究舍不得、放不下他,簡直是活該又犯賤!
行刑終於結束,半生一下子就癱倒在地上。他的上半身傷痕累累,臉上的棱角依舊分明,隻是那倨傲皆沉澱為一片死寂。
楊依依看他的眼睛,裏麵是生不如死的絕望。那絕望她是認識的,多少次她總會不經意在鏡中看到這樣的眼神.。
可是……這是他活該。
半生隻看到一雙鑲著碧玉的鞋子停在他眼前,接著,輕佻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半生仙尊,我忘了跟你說,那次給你的丹藥不小心淬了點兒毒,是一種你法力再高也查不出來的毒,服用後雖然短期內傷勢會有好轉,但過後內傷就會加重,藥石無靈……”
你的天晴,是我害的。
半生原本無神的眼睛霎時睜大,裏頭瞬間聚集起對她洶湧的恨意。
難怪她無條件地給了他那顆奇藥,原來她早有預謀!
半生這下子是對她恨之入骨了,但楊依依一點兒都不在意,與其不被愛、被無視,還不如被他恨著。
楊依依想了很多辦法,希望他能把她放在心上,卻沒想到最簡單的辦法原來是被他記恨。
自在輪回台受了鞭刑後,半生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以往的一絲不苟變成今日的不修邊幅。他連自己的晉權殿都不回了,整日隻執一壺酒,在三界惹了事也不還手,任由凡人的拳腳,傷人的法術、妖術往他身上招呼。
這哪裏還是那個不染塵埃的半生仙尊啊!楊依依跟在他身後善後,還唯恐被他發現。那日,她告訴他天晴實則是被她所害時,他一身是傷還要施法對付她,如果不是有天兵天將在場,隻怕她此刻也不能好端端地偷偷跟著他了。
楊依依苦笑,隻是才一回過神來,卻發現半生已經被不知從哪兒來的二十幾個鮫人團團包圍。
他們這兩天都在南海,楊依依跟著半生故地重遊。這些鮫人或許是上次叛變的鮫人族餘孽,是來找半生尋仇的。
他們此時靠近湖泊,霧氣在這片地區蔓延,叫不遠處躲著的楊依依看得有些模糊。她雖然為晉權擔心著,卻不認為半生在麵對重傷天晴的鮫人們時仍會無動於衷。
但是楊依依錯了。
隨著其中一個鮫人試探性地攻擊半生得逞,半生就像稻草人一樣,任由他們在他身上施展攻擊,毫無反抗的意思。
“半生!”
楊依依這時候什麼都顧不得了,她騰空出現在晉權麵前,阻擋著鮫人們的進攻,同時大喊出聲,企圖喚醒半生的理智,但沒有用。
楊依依本來攻擊力便不高,更何況那次為半生擋了最後一道天雷損了大半修為,麵對攻擊力強的對手,她很快便落了下風。她的四肢被四個鮫人鎖住,整個人被騰空掛起。她眼睜睜地看著鮫人們用幻化出的劍氣將半生刺得千瘡百孔。
“不要!”
不要傷害他!
她喊著半生的名字,但他隻是抬頭看了她一眼。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譏笑,眼裏毫無情緒。
楊依依突然明白了,天晴死了,他早就不想活了,他甚至是高興的,因為隻要他死了,她就再也不能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了。
楊依依最痛苦、最煎熬的便是此刻了,她無能為力,隻能看著他在她麵前緩緩倒下。
她曾發了重誓說不再喜歡他,然而終究割舍不下,無論是天真的他,腦子不清醒卻依賴她的他,還是對她冷酷無情、始終不喜歡她的他。
她隻是喜歡他,隻是希望他的歡喜和愉悅都是她給的罷了,為什麼感情的發展卻與她的初衷背道而馳?問什麼還要殘忍地讓她麵對他的死亡?
“半生。”所有的隱忍、仇恨和不甘,霎時波濤似的湧向了楊依依。她的眼睛漸漸被一片血霧遮擋。
楊依依陷入魔障,她成魔了,她在南海滅了鮫人一族,手段何其血腥殘忍。
這個消息一經流傳,便在天界引起了轟動。天界竟然會出現這種事,一個修得正果的散仙竟然還會誤入歧途!這無疑讓天界狠狠地丟了顏麵,天界自然再也容不下楊依依。
天帝大發雷霆的時候,有一個仙人站了出來,自動請纓圍剿那成魔的楊依依。他不卑不亢,眉眼冷漠,一襲穿得一絲不苟的道袍襯得他格外仙風道骨。
楊依依的腦子一直是渾渾噩噩的,眼前依舊是一片猩紅,周圍是那些鮫人的殘骸,而她緊緊抱著半生的仙身呆坐在中央。
她的長發暴長,蜿蜒到了身後的草地上,她的眼睛通紅,眉間是一顆朱砂痣,身上的靈氣盡失,已然是成魔的模樣。
一群天兵天將小心翼翼地上前,還未靠近便被一股強大的法力掃得飛出了十米遠。楊依依收回袖子,厲聲道:“別煩我!”
她和半生終於在一起了,誰也別想拆散他們!
“你現在終於知道喜歡的人在自己麵前死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了吧?”
是誰?誰在說話?這聲音怎會如此熟悉? !
有人出現在她眼前的血紅裏,那人的模樣漸漸清晰起來,高挺的鼻、上挑的眉、薄薄的唇……他怎麼跟她懷裏的半生長得一模一樣?
“你是誰?你怎麼跟我的半生長得那麼相似?”楊依依其他的記憶皆模糊了,唯有一個半生成為記憶的全部。
“你的?嗬!你好好看看你懷裏的是什麼!”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裏依舊是輕蔑、嘲諷。
他的指尖往她懷裏的晉權一點,楊依依後知後覺地低頭:她的半生怎麼變成一塊木頭了?
“死的這個半生是我製造的分身。本來我隻是想讓你體會一下我失去天晴時的感覺,沒想到你會因此崩潰,墮入魔道。
“這樣剛好,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對付你。
“楊依依,你別覺得我卑鄙,早在你害死天晴的那一刻你就該知道,你會有今日這個下場。”
與楊依依渾身的血跡相反,晉權一身白衣,不染纖塵。
楊依依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塊木頭,一眨眼的工夫就閃到了他跟前。她用沾血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臉頰,是溫暖的。
“半生……”
她像小孩子一樣,在確認他是真的後,發出了雀躍的聲音,然而卻被自己的一聲痛呼中斷。
她像是不知道半生已經趁機把劍插入她的心口似的,繼續用歡喜的聲音說:“半生,你還在,我好高興。”
“我以為你死了,我難過得也像要死了一樣,現在心口還是痛的。”
她有些委屈又有些乞求地說:“你抱一抱我好不好?這樣我的心口就不會痛了。”
她聽不進他說的那些陷害、那些欺騙,隻知道她最喜歡的半生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
半生麵無表情,猛地收回了劍。楊依依筆挺地向後倒在地上,鮮血大片大片地在她胸前綻放,深一層淺一層地濡濕了她的衣裳。她還不死心地朝半生伸手,仍然隻是想要一個擁抱,可是半生一動不動,隻是冷冷地看著她。她的手指在空中抓了抓,然後從指尖開始,她的身體漸漸幻化成虛無……
周圍是一片死寂,楊依依似乎聽見自己腦海深處傳來一個倔強中猶帶哭腔的聲音——從今時今日起,我楊依依若是再喜歡半生仙尊,便叫我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不得輪回轉世。
原來如此……
半生上前收回了自己的劍,彎身的瞬間,他的懷中卻滾出一顆明珠,剛好落在楊依依魂飛魄散的地方。晉權不快地皺眉,天晴的明珠怎麼可以碰上這麼惡心的東西?
半生正要彎身去撿,卻聽到“哢擦”一聲,明珠已經裂開,碎成好多片,裏頭盡是些碎石頭。
這是怎麼回事?
很快,浮在空中的碎石塊兒解開了他的疑惑。灰色的碎石變得透明,裏頭是一幅幅記憶中的場景。
——楊依依專注地看著他、逗著他、照顧他,他向她撒嬌說好喜歡她的場景。
——楊依依把一塊巴掌大的石頭交給那個傻乎乎的半生,他卻揮手說不要,說好難看。她默默地收回,轉身叫匠仙替她把石頭偽裝成了明珠。
——楊依依攀過雪山,越過荊棘,在月光下熱淚盈眶地將一株白花攏在懷裏。
——楊依依問著鏡子裏滿麵愁容的自己,她騙半生丹藥有毒的事到底做得對不對。可她若不那樣做,半生哪裏會有求生的欲望?
……
亮光消失了,碎石皆變得暗淡,落到了地上。這是楊依依的本命石,楊依依死,石頭便碎。
半生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頭一次表現出這麼明顯的失態。他以為他受傷後是被天晴所救,明珠是她所贈;他以為楊依依在他與天晴結成仙侶的法典上贈白花是去搗亂的;他以為楊依依嫉妒天晴,所以不擇手段地害她……原來,他的以為就真的隻是他自己的以為。
楊依依從頭到尾何其無辜!
半生突然失聲笑了,笑到最後驟停。他蹲下身去,顫抖著手指將碎石收起,然後輕輕地說:“楊依依,對不起。”
一直都是他對不起她,包括他的自以為是。在那一刻,半生終於知道,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自己終將孤獨下去,再也不會有一個叫楊依依的小石頭追逐他的腳步了。再也,不會有了。
“依依,我沒病,為什麼要吃藥啊?”
“那是能讓你‘好喜歡我’的藥啊!”
半生有些苦惱的表情像極了孩子:“可是,我明明已經好喜歡你了。”
“不行,你要喜歡我一輩子。”
“嗯,喜歡依依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