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仙這麼跟楊依依說的時候,楊依依沉默片刻後,隻問了治療的方法。
半生體力消耗太多,在溫暖的褥子上睡著了。楊依依坐在榻邊叫醒他時,他看了她一眼,就下意識去抓住她的手。
楊依依看著他臉頰貼著被子,迷迷糊糊地衝她笑著,明知道這是他無意識的行為,她的一顆心卻柔軟了萬分。她把一顆珠子塞到他的手裏,說:“我出去一趟,你等我回來。你別忘記我。”
那是一顆漂亮極了的夜明珠,晉權看著就十分喜歡,便歡歡喜喜地收下了,嘟囔著明天要掛在腰帶上。
“你要想我啊。”
楊依依沒得到回答,因為半生握著那顆明珠睡著了。
楊依依輕歎了口氣,不知怎的,她心裏頭有些不安。
在昆侖雪山之巔,生長著一株可以除煞氣、增加修為的至真至純的花——冰凝花。此花可謂稀世珍寶,但數百年來,無人敢去摘取。昆侖雪山是一片特殊的地域,無論仙妖,到了這兒都會失去法力。仙妖都不敢輕易接近,更何況是凡人。
藥仙叫楊依依再想想別的法子,不必冒險,隻是土豪小仙卻一意孤行。
她可以接受半生不喜歡她,卻無法忍受他受苦、受累、受痛。
沒了法力,楊依依就像螻蟻一樣攀爬著這座大山,其中的艱險自不必說。月色清亮地灑在白雪上,昆侖雪山如披了一層細紗,美得細膩,並不知道有個小仙子從山上滾下去很多次。
楊依依自以為是個頂堅強的人,可當她把冰凝花抓在手裏時,眼淚卻不受控製地往下掉。這一路上太難了、太苦了,可是現在,她太開心了!
楊依依不知道,她此刻拿到冰凝花有多麼喜不自禁,來日便要承受多麼大的痛苦。
楊依依單單取冰凝花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即便她在拿到冰凝花後,沒有休息就回到了天界,天界也還是發生了她意想不到的變故。
她歡天喜地正要回洞府,就有等在門口的天奴迅速跑了過來:“您可回來了!您離開後不久,仙尊就被靈女帶走了。她用南海秘術治好了仙尊的傷,今天恰好舉行他們結成仙侶的大典。”
也許是為自己的主子感到委屈,那天奴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楊依依一怔,轉身就往晉權殿趕。
那裏果然張燈結彩,喜樂非凡。
楊依依趕來,在喜樂融融的大殿門口站著,顯得格外突兀。
她渾身狼狽不堪,臉上也有些髒兮兮的,像是從泥地裏滾了一圈回來的,而她看著殿內半生的眼神竟是茫然的。
他穿鮮豔的紅色果然也很好看,原來他不板著臉的時候是這副模樣。他舉杯同其他仙人對飲,眼角是說不盡的快意,連那斜入鬢角的眉也沾染了喜氣。他與那氣質高貴的天晴站在一起,舉止親昵,儼然是伉儷情深的模樣……
楊依依伸手捂住了胸口,強壓下心頭那不斷翻湧的思緒。終於有位仙人注意到她,隨即滿殿的聲響漸弱,眾人的眼睛都看向了她。
半生走向她時,已經收回了麵對天晴時溫柔的眼神,微皺的眉頭隱約露出不滿:“你來幹什麼?”
他生怕她來搗亂,連客套都不願意了。
楊依依動作有些呆滯地把一直妥善收藏在懷裏的冰凝花遞給他:“給你的。”
她牢牢地盯著晉權,不過三個月未見,竟恍如隔世。他的傷好了,他又變回了那個連跟她說一句話都不耐煩的半生仙尊了。
半生雖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道了一聲謝謝,隨手就把她的冰凝花塞到大門邊上的花瓶裏。那麼一朵遺世獨立、珍貴萬分的花朵,就這麼被淹沒在一堆姹紫嫣紅中,她千辛萬苦得來的寶物竟是他隨手就可以扔掉的玩意兒!
半生忘了,他忘記他不清醒的時候如何依賴她,忘了自己有多愛黏著她,忘了自己說好喜歡她。楊依依急了,有些語無倫次地大聲說:“你對我曾經也是極其喜愛的。”
話音一落,整個大殿一片寂靜,繼而是哄堂大笑。其實仙人們也沒有惡意,隻是笑她這個石頭小仙太不自量力,以為撒個謊就能搶下仙尊。
半生的丹鳳眼裏盡是戒備和譏誚地說道:“我就算是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了,都不會喜歡你。”
他把所有柔情都給了天晴,所以對一直糾纏他的她總是這麼無情而決絕,當真以為她也是石頭心,怎麼禍害都可以。
楊依依全身冰冷,隻覺得在雪山之巔最冷的時候也比不上此刻。她的嘴角扯了又扯,終於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我反悔了,你把花還我。”
也不等半生回答,她就自己伸手拿回了冰凝花。之後,她卻並不將冰凝花收起來,而是在晉權詫異的視線裏,挽起她的寬袖,露出傷痕累累的胳膊,然後不知疼似的在掌心騰出一小簇火苗,轉眼便把花燒成了灰。
半生和她站得近,以至於他能看到隨著火苗的熄滅,她眼裏的波光也隨之暗淡下去,成為一片死水,再無其他。
楊依依拍拍手,轉身便走。眾仙總算鬆了口氣,他們實在擔心這個在天界向來行為乖張的楊依依會做出什麼事來。
半生也不知怎的,就一直站在門邊看著楊依依昂首闊步走到了院子裏,看著她突然停了下來,抬袖往臉上摸,似乎在擦拭什麼。
是……眼淚?
下一刻,他就聽見楊依依擲地有聲地說著:“從今時今日起,我楊依依若是再喜歡仙尊,便叫我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不得輪回轉世!”
好重的毒誓!
半生聽得眉頭一跳、心一顫,她卻瀟灑揮袖,頭也不回地離開,背影落拓卻孤傲。
直到很久後半生才知道,就是在這一天,他把那個全天上、天下最最喜歡他、疼他的小仙子傷得體無完膚卻不自知,他把那個小仙子逼得立了毒誓,卻轉身和天晴完成典禮,高調地結成了仙侶。
之後的數百年裏,楊依依走到哪兒都會被天界的大小仙人們調侃幾句,關係不好的甚至直接對她冷嘲熱諷。
“喲,這不是聲稱被仙尊‘喜歡’,又被仙尊當眾‘打臉’的小石頭嗎?”
“石頭和明珠,明眼人都會選明珠啊!那石子又硬又冷,還真把自己當香餑餑了!”
楊依依聽到這話隻是冷笑一聲,扔了一堆法器,就有天奴上前為她揍人。她還是一貫的逍遙自在、任性妄為。
自然,也有人多嘴在她耳邊“閑話家常”:仙尊和靈女的修為又提升一階了,仙尊和靈女手牽手去參加老祖的誕辰,酒醉正酣時,仙尊情不自禁親靈女的那一下被傳為了美談……楊依依隻以一把桃花扇掩麵,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但漸漸地,也有了不好的消息:鮫人為害南海,仙尊和靈女已經和鮫人對戰了三天三夜,鮫人雖敗,但重傷了靈女.……
這個消息在半生親自上門後得到了證實。半生仙尊這回不僅帶了數不盡的厚禮,還帶上了誠意十足的笑容。
他開口便說要她收藏的一顆仙君煉了千年才煉出的藥丹。
楊依依輕抿一口茶,不回話,故意吊著他。她又怎會不知道他冷靜自持的表象下焦灼的心情?
兩人沉默了約一炷香的工夫,晉權突然開口說:“依依仙子,如果你還記恨著我,那我可以任你處置,隻是向你要這丹藥是急用,望仙子慷慨相贈。”
他許是等得不耐煩,態度也有些不好起來,他向來對她是最沒有耐心了。
楊依依趕緊賠笑著說:“哎喲,仙尊說的什麼話?我適才隻是在想這丹藥被我放到哪裏去了。”說完,她自掌心變出一個瓶子,“半生仙尊想要,我哪裏有不給的道理?”
她笑眯眯的,仿佛他們之間毫無芥蒂,而她亦不曾在晉權殿痛苦萬分地說過不再喜歡他一樣。半生稍微鬆了口氣,伸手去接,卻見她手一揚,瓶子骨碌碌地滾到了他的腳邊。
“不小心手滑了。”
她攤開雙手,表情顯得無辜又天真。
其實,楊依依做這個動作是故意要羞辱半生的,然而,心高氣傲的半生仙尊隻是皺眉看著她,黑黝黝的眼睛裏有掙紮,還有對她的不滿,而後,他卻隻是心平氣和地彎身去撿那個瓶子。
隻是,他即使在她麵前俯首,卻依舊顯得高不可攀。
楊依依袖子裏的手握成了拳。
昔日,她為了救他,搜盡天地間的良藥,費盡心機,最後卻隻落得一場空。
如今,他為了救別人,甘願向她屈服,她怎麼會甘心和服氣?
半生拿了丹藥,檢查了是真的後,抬頭看向楊依依。她的臉色青了又白,而後,她驀地站起來放聲大笑,笑得肆意又悲涼。
她該不會又有什麼把戲吧?她不會是反悔了吧?
半生正思索著,卻見楊依依利落地轉身進了裏屋,隻留下一句:“仙尊,好走,不送!”
隻是,再多的靈丹妙藥也沒能救回那可憐的靈女。
那日,正是最舒爽的午後,楊依依正支著腦袋昏昏欲睡時,卻聽見一聲咆哮響徹天界。
聽這聲音,是……半生仙尊。這聲音悲切得撕心裂肺,入了她的耳,像要撕裂她的心肺。
楊依依拚命告訴自己,他已經是別人的了,他再怎麼傷心和難過,她都不會再去珍惜他!
當天就有天奴跑來告訴她,那靈女救不回了,半生仙尊悲痛萬分,將她的仙身封印了。
楊依依靜靜地聽著,歎息了一聲之後,卻並無大仇得報的開心。
不久後,天界又出了大事。半生仙尊妄圖轉動乾坤盤,以回到百年前與天晴相遇之時,差點兒叫三界大亂。
天帝念他為情所困,隻是判他鞭笞數百,以儆效尤。
行刑那日,散仙們都跑去看了,與半生交好的仙人自然是惋惜和同情的,就隻有一個楊依依,當著眾仙的麵“哈哈”大笑。
那日,在他結成仙侶的大典上,他風光無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狼狽不堪;如今,風水輪流轉,他在輪回台上受刑,並不比她那日的狼狽好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