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Y

作者:未成曲調

樂輝死後沒多久,我去了一趟動物園。動物園最裏麵的地方有一排相連的籠子,裏麵關著不同品種的老虎,但是很奇怪,正數第三個籠子裏的老虎始終沒有出現過。

剛剛九月,天氣卻很冷,我坐在一旁的草地上,從早上坐到下午,身體幾乎坐到僵硬,可第三個老虎籠一直是空的。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和樂輝的賭約。

“這裏麵一定沒有老虎。”我當時十分堅定地對樂輝說。

“肯定有,”樂輝反駁我,他指了指籠子裏一個看起來黑糊糊的洞口,“老虎一定是躲在裏麵不出來。”

“不如我們打賭,這一個月裏,我們每個星期都到動物園,如果老虎出來了就是你贏,老虎沒出來就是我贏,輸的人要答應對方一件事,怎麼樣?”

“沒問題。”樂輝咧著嘴對我笑了笑。

我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足足昏迷了三個月,醒來後就什麼都記不清了,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六個月。將近~年的時光,我幾乎都是在醫院裏度過的。這期間我的父母很少來看我,因為就在我出車禍的同一天,我的妹妹艾麗也失蹤了,到現在都沒有找到。也許在我父母的眼裏,我就是一個掃把星,否則他們不會用那種仇恨的眼神看著我。我的母親聽從醫院的建議,給我找了個心理醫生,這樣可以盡快把我遺失的記憶喚回來。

我被人領進了一間白色的小屋,屋裏正對門的沙發上坐著個男人,男人看起來很年輕,見到我時對我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我叫Alex,是你的心理醫生。”Alex微笑著看著我,我覺得他的眼睛似曾相識。我也笑了笑,並且坐在了他的正對麵。

“一場車禍把我的腦袋撞壞了。除了記得我的父母和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識以外,我幾乎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如實說,手又不自覺地摸到胸前掛著的一把鑰匙,我尷尬地笑了笑,“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脖子上會掛著這把鑰匙。”

“這很正常,我以前也遇到和你類似的病人,隻要你肯配合我,相信很快你就能恢複全部的記憶,當然,至於這把鑰匙也一定能找到它要打開的那個孔。”Alex看起來很有自信。事實上他也的確有自信的資本,因為很快,在他的引導下,我的記憶就排著隊慢慢地回到了腦子裏。

幾個月的治療,我和Alex成了朋友,AIex會帶我出去玩他說玩得開心了,曾經那些開心的事情很快就會回到腦子裏。

“那不開心的事情怎麼辦?”我問Alex。Alex笑了,他說: “周悅小姐,既然能忘掉不開心的事情幹嗎不趁這個時機忘得一幹二淨呢?”我說他不敬業,他說如果敬業可以讓他長一塊肉的話他就天天敬業。說實話,和Alex相處久了,我覺得他真不像個心理醫生。

我今天的課題是回憶美好的學生時代,Alex帶著我從我的小學校園繞到了大學校園,回去後Alex對我說:“校園一日遊結束,我馬上要嚐試給你催眠,相信很快就能找到打開你記憶之門的鑰匙了。”

他讓我放輕鬆躺在一張沙發上,然後放上輕音樂,最後,AIex坐在我身邊,在我耳邊念叨著一些奇怪的話。我有些困了,眼睛睜不開,然後我被Alex帶到了他形容的場景中。

那是我的小學校園,周圍有很多人,大家都玩得很開心,卻沒有人願意跟我一起玩。前麵有幾個女生在跳皮筋,她們想跳五朵金花,可是似乎少了一個人。我走過去想要加入她們,可是高個子女生對我說人已經夠了,讓我找別人玩去。於是我進體育館租用了兩個乒乓球拍子,我想找人和我一起玩,可是依然沒人願意和我玩。我走到牆角蹲下來,不遠處蹲著一個男孩,男孩似乎感冒了。一直在用紙巾擦鼻子。我問他:“我們一起玩乒乓球好嗎?”男孩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吸吸鼻子說: “好啊。”他接過我遞給他的拍子又說:“我叫樂輝。”

突然場景變了,我似乎長高了一點。我低頭看,袖子上別著一道杠,原來我還是小隊長。這時有人向我走過來,我記得那張臉,是我的同班同學,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和她打招呼,隻想遠遠地避開她。可她看見了我,她走過來問我:“周悅,你怎麼還穿這件衣服?你都穿了一個星期了。”我退後了兩步,有些局促地看著她,她突然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這是什麼?”我問她。“MP3啊,這都不知道,土包子。”說完她就走了。

然後我回到教室,老師正站在講台上報分數,最高分是我,老師誇我,可是底下的同學似乎並不這麼想,我聽見有人說: “如果學習好就變成周悅這樣的土包子,那我寧願一輩子學習差。”然後就是笑聲,很多人在笑。

放學後我抱著試卷回家,我想要告訴媽媽我考試全班第一,可是我把門剛打開,一個碗就摔碎在我的腳下,我的試卷掉在地上。媽媽看見我,一摔門進了自己的房間,她的腳踩在我得滿分的試卷上。我把試卷撿起來,進了屋子,潔白的試卷上有一個黑色的腳印,我哭了。可媽媽進到我的房間裏,她擰著我的耳朵喊: “不準哭!不準哭!不準哭!為什麼你每次都要哭哭啼啼的?”我捏緊雙手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其實我真的很少哭,愛哭的人是媽媽,雖然她在罵我,可是我知道她其實是在罵她自己。

自從爸爸去世後,媽媽就變得很消沉,她幾乎忘記我的存在,有時候連飯都不記得吃,她天天喝酒,眼神都是迷離的,她喝醉酒後會打我,打完後又抱著我一起哭,她會拍著我的頭問我疼不疼。我搖搖頭,於是她會哭得更傷心。直到某一天媽媽打我的時候被鄰居發現了,我才被接到姑媽家裏暫住。

樂輝的家離姑媽的家很近,我們天天在一起玩,樂輝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跟我一樣,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化學老師,平時工作很忙,幾乎不管他。

那天他生病了,向體育老師請假後,一個人趴在教室裏睡覺,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把他推醒了,我進教室的時候看見一群人圍著他,有人指著他的鼻子大罵:“體育課就你一個人在教室,為什麼我的錢會不見了?”那時的樂輝在我的眼裏就是個愛哭鬼,果然,他一邊搖著頭說他沒有偷錢一邊哭得稀裏嘩啦的。後來他的爸爸過來了,當著眾人的麵給了他一巴掌,他捂著臉跑出了教室。

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覺得那背影像極了我自己,我想我要幫幫他。我故意把我媽給我的生活費拿出來放在一個特顯眼的地方,然後等到上體育課的時候,我隨便把錢塞進書包裏,隨後假裝下樓,其實卻躲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沒多久,一個小個子男生鬼鬼祟祟地走進了教室,那個男生是我們班的不良分子,他走到我的書桌前開始翻找,我一下衝過去抓住他的手大喊:“有小偷!”男生急了,競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折疊小刀,一下割在我的手臂上。我吃痛地鬆開手,幸好男生被聞聲趕到的老師抓住了。偷竊案最終水落石出,樂輝是被冤枉的。

放學後,樂輝攔著我對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謝謝,他還語帶哽咽地看著我受傷的手臂說:“他們都不相信我,連我爸都不信我,可是你卻相信我。還幫了我,周悅,你放心,以後全世界都不會幫你的時候,我也會幫你的。”說完他摸了把臉,露出一臉豪情壯誌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件事後,我們正式成為朋友,中午帶飯去學校,樂輝總會把好吃的分我一半,他說好朋友就要懂得分享,其實他不知道,每當他把自己的食物拚命往我碗裏夾的時候,我都差點兒哭出來。

後來我會把不開心的事情告訴他,我告訴他我媽媽不喜歡我,因為我小時候生了重病,拖垮了整個家,還因此連累爸爸得重病去世了,媽媽必須一個人把我養大,可是她的性格不好,不合群又不會做事,工作沒多久不是辭職就是被領導開除。我們的生活變得非常拮據,她也變得越來越陰鷙。可是我的性格跟她很像,有時候她看見我就會想到自己,她會罵我打我,她說:“你個害人精!都是你害的!”

樂輝總會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紿我帶各種好吃的巧克力。有一次他給了我一個鐵盒子,他說:“我感覺快樂的時候都挺短暫的,不如我們把快樂的事情通通寫下來,鎖進盒子裏,不開心的時候把盒子打開來看一看,那一定是個不錯的感覺。”我欣然同意了,他笑了笑,用他的鑰匙和我的鑰匙幹杯: “以後它倆就是打開快樂之門的鑰匙了。”

有時候我想,我有樂輝這個朋友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哪怕人生多麼不幸運,隻要有一個人願意關心我,那麼陽光就還在我這裏。

我在姑媽家住了六個多月才被媽媽接回家,她看起來很高興,後來我才知道,她要結婚了,對象是個老實的機電工人。結婚後的媽媽突然變得很開朗,我幾乎都不認得她了,可是她看我的眼神卻越來越陌生,那個眼神告訴我,她將重新開始新的人生,她將與過去的一切告別,而所謂的過去也包括我。

我與媽媽的關係越來越疏遠,新爸爸似乎也不喜歡我,有時候我會聽見他悄悄對媽媽說: “周悅怎麼每天都這麼陰沉?”再後來,我多出了個叫艾麗的妹妹,我的媽媽和新爸爸都非常喜歡這個小女孩,我也很喜歡她。可是媽媽和新爸爸不願意我和她一起玩,我隻能偷偷瞥一眼妹妹。

有一天,我趁父母不在家。去逗躺在搖籃裏的妹妹玩,我把她抱出來,她似乎笑得很開心,我想把她帶到客廳的沙發上,可是客廳的地板很滑,我沒站穩摔在了地上,妹妹也被我摔在地上,她哭得很厲害。這個時候,我的父母突然回來了,他們看我的眼神簡直可以用不可思議來形容。那天新爸爸和媽媽大吵一架後抱著妹妹走了。媽媽狠狠地打了我,她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她是你妹妹啊!”我拚命搖頭說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媽媽還是打我,她打得我站不起來,後來她就跪坐在我旁邊哭,她說:“小悅,你還想過之前的日子嗎?你覺得這樣的新生活不好嗎?為什麼你要毀掉它?我不會讓你毀掉它的!”

那天我第一次離家出走了,晚上的風很冷,我在家樓下的公園裏坐了很久,可是媽媽沒有下樓來找我,忍了很久的淚水終於掉下來。我哭得很厲害,直到附近的老奶奶走到我身邊,她摸摸我的頭發說: “丫頭,這大晚上的你哭什麼?”可我還是哭,怎麼都停不下來。老奶奶歎口氣說:

“我家就在那裏,要不要進來吃點東西?”她剛說完,我的肚子就不爭氣地響了,老奶奶笑了笑,帶著我到了她的家裏。 她給我熱了飯菜,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著飯,她的眼睛裏寫滿了憐惜。那一瞬間,我就對這個素未相識的老奶奶生出了好感。

奶奶姓王,她的家裏有很多書,客廳裏插滿了漂亮的花,她說她閑著無聊會教人插花,問我要不要一起學,我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了。臨走前我還向她借了書,這樣我就可以有更多的理由找王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