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驛丞見他一一猜中,自己又落在人手,料定再無生理,亦冷笑道:“姬公公果然精明過人,隻恨我行事不密,上負天恩,沒一並要了你這老狗的命!如今我不說是死,說亦是死,橫豎不過一條性命,孫某卻也不必勞你費心送一程了,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話,一低頭往衣領上狠命一咬,原來還有一根毒針,卻是藏於領內,這一口咬下,毒針刺入口中,果然是見血封喉,登時便斷了氣。
姬公公眼見又沒了活口,氣得顏色變改,掌中吐力,將死屍拍得筋折骨碎,癱在地下,複狠狠一拳,將案砸得粉碎。
一拳砸下,姬公公卻又漸漸氣平,自己忖道:“如今已是孤身一人,這江東縣大約還有皇上安插下的人,留在此處凶多吉少,未若及早脫身。”急轉身去換了衣裳以備動手,又將一應可用之物收了,裝束停當,便要出門,卻又想道:“俗話說雙拳不敵四手,如今不知對頭剩下幾人,我此刻身邊隻剩下一個小孟子,倒是先尋他回來的好,便是路上遇見對頭,到底有個照應。隻是這屋裏幾具屍首扔著卻不大穩便,也罷,未若如此。”想著,將房門從內反鎖,自己卻從後窗輕輕躍下,悄悄出了驛館。
此刻時候還早,兼著一連幾起命案,因此這幾日開集一日比一日晚,人也一日比一日少,帶累那雜耍班子也少了生意,白日裏便不大出來,隻在下處住著,等天傍黑方指著夜場賺幾個錢,姬公公便往他們借下的那小小場院去。
不料才進了巷子,驀然看見角落裏竟又死著一個,瞧身形,瞧衣裳,依稀便是孟浩然!姬公公大驚之下反倒謹慎許多,且不急於翻檢屍首,悄悄潛進那小場院,隻見院內無人,想是那起小孩子們因無事都跑出去玩了,他便潛在窗下,隻聽裏邊一個女子聲音道:“不必說了!如今那老狗隻剩得孤身一人,此時不殺,還待何時!且將那針兒給我。”這聲音竟是容寧兒!姬公公聽得怒火中燒,一掌拍碎木窗,就勁躥進房內,隻見簾後影影綽綽有個女子,便一個箭步上前,暴喝一聲又是一掌拍出,簾後那女子連哼也未哼一聲便應手倒地,姬公公隨手扯開簾子,再去看時,失聲道:“不好!”倒地的那個女子並非容寧兒,卻是雜耍班子的那個紅淚小姐,大約是在那裏梳妝還是怎的,不意飛來橫禍,竟被一掌打死了。
姬公公一怔之下彎身去看,方看清屍首上也釘著小小一枚銀針,雖說針上看似無毒,隻是回想起來,大約自己出手之時,紅淚兒即便未死,也已昏迷,這想必又是事先做就的圈套了罷?正猜疑間,忽覺耳畔生風,抽身一躲,隻聽“奪”的一聲,一支小小竹箭釘上妝台,姬公公上前看時,鏡上卻有胭脂寫就的幾個字,道是:箭名奪魂,追汝黃泉!
“奪魂箭……女財神?!”姬公公微微擰了眉,尚未醒過神來,忽聽外邊有人連聲叫道:“快來人哪,打死人了!”這聲音又是容寧兒,姬公公大怒,罵道:“我上天入地,也要取你小賤人性命!”話音未落,早又一伏身躥將出去,隻見對麵屋脊上果然有個人影兒,依稀便是那女掌櫃慕容寧寧。
外邊天色已明,姬公公也顧不得被人看見,飛身上房便去擒拿,慕容寧寧卻不敢停留,一揚手一把暗器甩來,轉身跳下地去,徑奔城門。姬公公隻見滿眼飛影兒,也不辨是什麼,縱身起來避過,那些暗器都落在屋頂地下,原來不過是把石子兒,姬公公恨得咬牙,也跳下地去趕,不料那容寧兒一介女流,竟有長力,姬公公一路左趕右趕,那白影兒隻在前邊,再追不上。
看看已奔出十餘裏,慕容寧寧扭身奔上一條岔道,轉過山腳,前麵,竟是廢棄已久的那十裏荒店。
姬公公大吃一驚,暗自忖道:“這死丫頭將我引至此地,莫非有埋伏?”急急收住腳步,不料慕容寧寧回轉身一低頭便是一排背弩毒蜂般飛出,姬公公急拔身而起,暗道:“這死丫頭橫了心要與我拚命了!”心念才轉,那排背弩已從腳下掠過,慕容寧寧不容他喘息,長袖一飄又是烏光點點迎麵撲來,姬公公尚未落地,人在空中無處躲閃,卻見他大袖輕拂,將點點烏光盡數卷了去,甫一落地便順勢打回,人卻不退,跟著趕上前來。慕容寧寧大駭,縱起身躲避時,姬公公已至麵前,陰陰一笑,雙掌聚力,一個托塔式向上擊出。慕容寧寧身在半空,無可著力,橫了心拚將一死,將那支從孟浩然身上拔下的逍遙箭握在手裏,滿打算墜落之時便在姬公公掌上戳個透明窟窿,不料姬公公突然收掌猛一閃身,順勢又一掌向側邊拍出,將那邊碗口粗一株小樹齊腰拍折,樹上又跌下人來。
慕容寧寧這回當真是死裏逃生,剛一著地便急往後撤,百忙中往那邊瞥一眼,不由得脫口叫道:“是你?”
那樹上跌下的卻是秋焰煬,隻因她應承了要打探明白好去回複商雲,便一路悄悄跟了姬公公。“姬補思”三字原是她幼年時便已聽得耳滑的,她自知拳腳功夫總是不及,況且自己琴劍皆不在手邊,通身上下除了那對鐲子便全無兵刃,不敢跟緊,更不敢出手,剛才若非看見寧寧性命攸關,也不能發暗器相助,隻是此刻四枚月牙鏢皆已打出,手中卻是真的再無利器,見姬公公掌底生風,自家已心虛了,更不敢接,便就勢往旁邊一滾,堪堪避開掌風。
慕容寧寧隻叫得一聲,姬公公一掌又到,情急之下慕容寧寧將滿把金錢鏢以漫天花雨之勢發出,直取中三路。不料姬公公這回不避不讓,更不變招,竟和身撲上,耳中隻聽金鐵交鳴,原來內裏早就穿上暗甲。慕容寧寧大驚,情勢急轉直下,姬公公一掌已按上她的小腹。慕容寧寧隻覺腹內劇痛難忍,髒腑皆碎了一般,忍不住便是一口鮮血直噴出來,眼前一黑,幾欲暈去。
姬公公一擊得中,料她定無生理,心內惦記著那邊還有對頭,縱身又往那邊撲去,不意才縱起身,忽覺身後殺氣湧動,忖道:“這小妮子未死透麼?”他知道“女財神”雖善使暗器,卻並不喂毒,心念轉時,早已一掌向後揮出,果然抄著一物,雖是小箭之形,然而觸手冰涼,卻非奪魂箭,隨手拿在眼前看時,掌內是寸來長碧油油的半支短箭,箭鏃已將掌心劃破,血作紫黑。
驚,懼,怒,一霎時百感都在內心翻騰。麥黑子之死,寧寒蝶之死,孫臏之死,乃至孟浩然之死,樁樁件件,都上心頭。三步逍遙!又是三步逍遙麼?這一生之中,姬補思自問江湖風浪經曆無數,怎樣的風險都試過,隻差這臨死的一刻。人到死時,竟然真的能記得起那樣多的事情?那一幕幕刀光,一片片血影,都於這一瞬,湧上心頭。他自幼入宮,偶得奇遇才修來這身驚人功夫,也蒙這身手段屢建奇功,看慣生死,看淡聚散,這雙手上更不知握著多少性命,一步步由小太監而至總領,終於位極一時權傾朝野,已稱得起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也曾有人屢屢告誡自古伴君如伴虎,位高須思退步,隻是身後有餘誰又甘心縮手?多以為幼君可欺,卻忘了龍鱗難觸,心內縱有千種不甘,到底命近黃泉!
劇毒攻心。姬補思雙拳緊握,圓睜雙目,一聲厲吼,直挺挺僵在那裏,轉眼間沒了進氣。
這番變故著實太快,秋焰煬跳起身奔過來時,姬公公已中箭喪命,慕容寧寧仍躺在那裏,隻是氣息都弱了,旁邊卻有個年輕男子跪著。秋焰煬微微一驚,認了認,輕聲叫道:“孟逍遙?!”
孟逍遙抬起頭來,漠然看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抱了慕容寧寧,緩緩站起,轉身便走。
“等一下!”秋焰煬趕上去攔住,“你……她……這傷……”
孟逍遙看也不看她,冷冷地道:“讓開。”
“我知道有個好大夫!”秋焰煬脫口叫道,“我帶你去!”
“遲了。”孟逍遙淒然一笑,“我也來遲了。煩姑娘上報商四爺:此間恩怨已了,我二人也去了。”再望了慕容寧寧一眼,又是一笑,“救命之恩果然難報得很!到頭來還是要拿性命還的麼?早知如此,倒不如當初讓你死了的好。”說著,再不看秋焰煬,迎了初升紅日,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