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焰煬剛要開口,隻聽秋落鋒道:“這樣冒失,也來辦差,果然朝廷無人了麼。我不願見他,姐姐,你留意些。”那聲音幾不可聞。秋焰煬“唔”了一聲,往外掃了一眼,不意門外賣畫老者忽然一回頭,四目相交時秋焰煬微微一怔,“噫”了一聲道:“這老小子好快腿!”
秋落鋒聽見,道:“哪個?你遇見那個?”
秋焰煬道:“是。這卻有趣了。走罷。”喚了跑堂兒過來,隨手掏了個小元寶兒,道:“下剩的賞你。”便約了秋落鋒走出門來。
孟小幺拿了銀子到櫃上算賬,商雲收了,一眼看見銀上記號,暗暗咬牙,較勁似的把個算盤打得山響,隻差眼裏沒出火。孟小幺隻是納悶兒,哪裏想到這是商家的銀子送到商大爺手上。
出了招財老酒,秋焰煬一徑往城門外走,秋落鋒也不問她,隻管跟著,踱出半裏去,忽見遠遠馳來一騎驛馬,兩人忙讓開道。眼見那一人一馬奔進江東縣,卻半晌不出來,且又無人馬候著,姐弟兩個對視一眼,知道這大約是到地方了。
依著秋焰煬,便要立刻回縣衙看個究竟,秋落鋒忙道:“這又急什麼,驛馬總要先至驛館,便是有書信,此刻也到不了縣衙,這會兒跟去添什麼亂?等他們弄好了再去不遲。”
秋焰煬道:“那便什麼也看不著了。”
秋落鋒道:“便是這會兒回去也看不著。難道你我就這麼闖進縣衙去?”
秋焰煬禁不住一笑道:“倒也是。”想了想,問:“你看出什麼來了?”
秋落鋒道:“看出來——你先說爹爹的話罷,此番究竟當真是君命呢,或是平白多出來的是非?”
秋焰煬微蹙了眉笑道:“我說你不必這麼精明。此番亦是君命,亦是平白多出來的,然而於你我卻是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因此依我說你倒是想個主意,趕緊將你我的這副擔兒卸下來要緊。”
秋落鋒道:“這卻是難為我,我也沒處抓摸。”
秋焰煬輕輕啐道:“難道昨兒與師爺白說了半日,刀也白看了麼?”
秋落鋒笑道:“你都知道了。”微一皺眉,道,“這要從何說起?”又思忖半日,方道:“這江東縣我也來過兩回,也趕上過開集,往來不過是附近十裏八村的莊上人家,與過往客商,並無異樣人物。先前你說聚寶盆,我隻疑惑,那個盆兒不過是個放出來的傳言,能引來尋常人物也罷了,怎能驚動那兩位?”一麵說著,一麵抬手往城門一指,道,“被你摔下車的那個,想必你隻顧了馬,也未看清,他是商家堡的少掌櫃商雲,合族弟兄裏他行四,卻是商老太爺的嫡長子。聽說老太爺過世後,合族產業便是他一手掌管了……”
“他家那樣的產業,隻怕歸總來也抵得一個聚寶盆,若說他為這東西入關,再無此理。”不待秋落鋒說完,秋焰煬已接過話來,“說起他來,有樁事兒可笑。昨夜我走得匆忙,忘帶荷包,可巧他家夥計送銀子與我。”說著回手向腰間解下個小小錢袋來拋著。秋落鋒一把搶了去,打開看時,隻見大大小小十來錠銀,倒也有六七十兩之數,仍還了他姐姐,笑道:“你又幹這個勾當,怪道方才出手大方至此,賞的比吃的都多。”
秋焰煬仍將錢袋係好,笑道:“我才來時便見那夥計神色有異,偏生我出來時又遇著他鬼鬼祟祟的溜出鋪子,你也想想那是什麼時辰了,因此我悄悄跟下他去。原來他偷布。今兒一尺明兒七寸,零零碎碎的逢著機會便偷著賣了。這些年由北至南跟著主子,竟也攢下許多銀子,你可算算這個賬。”說著又笑,道:“既是不義之財,自然見者有分,許他偷主子的,便許我劫他的。半夜三更的偷出家門,又帶著幾十兩銀子,自然是要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倒不如送與我,作個酒錢。”
秋落鋒搖頭笑道:“你又不缺銀子使,何苦多生是非。”
秋焰煬笑道:“他隻偷布也罷了,最可氣他攢下些錢來,遇著主子使喚他傾錁子時,零零碎碎的也叫他藏了私,也跟著傾出來,連工都叫主子替他出了。你說這人精細到這地步,他做什麼能不成的?偏不好好做人。如今且不要說他,你說那個姓商的。”
秋落鋒笑道:“都叫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我隻不明白他既是商家掌櫃的,為何又在招財酒館做賬房先生呢?聽李先生說這幾日來了許多江湖中人,我倒疑他別也是這一路上來的罷?他商家有一路極陰毒的寒冰綿掌你總是知道的,方才那酒飯,我也就吃得極凶險呢。”一麵笑著,一麵說了一遍,又道,“倘若他在那時冷不防給我一掌,又如何呢。還有那兩個在那裏吃茶鬥嘴的,據先生說,那個老的原是給人做西賓的,姓李,主人家遭了官司,他便出來,四處投人不著,無奈在此地辦了這個小小學堂,教些小學生。那個書生原是他的學生,名喚孟浩然,倒是家在本地,也曾高中過,一向在京,不知做些什麼,前些日子才回來,那個學堂便是他幫扶著開起來,如今他日日在那等他先生下了學來吃茶吃酒的。隻是據我看來,那老儒分明有流雲扇的幾十年功力在身,那個書生仿佛也是得了些流雲扇的真傳。若說那個書生,年輕氣盛,無論怎樣都不足怪,那老儒,隱姓埋名已過了半世,如今土埋半截,他又出來趟這渾水作甚?還有那個烤肉的胡人,據火大人說他是個不得誌的舉子,名喚吳謀——”說著又笑,道,“你看這名兒喜不喜慶?考官見了,必然是憑他文章飽滿也不取——那吳謀連年落第,流落至此,因他早年在胡地居住,會幾句番話,又會這烤肉的手藝,便依托著酒館搭了個烤肉架子為生。隻是姐姐試想,一個連年落第的舉子,哪來這身外家功夫?更何況藏頭露尾的可疑。若說他是為聚寶盆而來,倒有幾分可信。這些人也還罷了,最叫人疑惑的是那個酒館子。早兩年時我曾來過,那原是個高家酒樓,生意也是極好的,昨兒我問了先生,先生說大約半月前這酒樓才易了主,先生也覺奇怪,因那高家酒樓生意正是紅火,平白無故怎就將自家店麵盤了出去?且又去得匆忙,才盤出去便攜家帶口走了個不知所終。如今的這個酒樓開得更是匆忙,頭天盤下,次日便開了張。姐姐你看,這裏又有那姓商的,怪是不怪?”
秋焰煬垂首尋思半日,道:“清風流雲原出一門,既然你說是,想必是了。照此看來隻怕這事兒沒這麼簡單呢。你說他兩個古怪,我這裏還有個古怪的,那賣畫人我見過他。”
“可是你來時遇見那個?”
“正是他。”秋焰煬點了頭,道,“我出來時先往那條岔路上去了一回,老蕭那匹馬兒竟未走,我便將它先安頓了方回來,才上了官道便看見他,牽著個小驢兒,驢上馱的便是那個小姑娘。先我隻當是父女兩個趕集,也未在意,哪知一路走來便有古怪,他隻跟在我馬後,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便索性下馬休息,倒好,那小姑娘嬌滴滴一聲‘我累了’,他二人也歇下了。我耐不住,便與他對了一掌,武功倒是平平,不足為慮。我便來了。”
秋落鋒搖頭笑道:“你隻多事。”想了一想又問:“你來了,便進酒館了?”
秋焰煬道:“這人怎麼隻把人的話當風聽,我先前不是說過往火大人那裏去尋你麼?連說話,又改裝,總也盤桓了大半個時辰。”
秋落鋒道:“如此說來,隻怕你才到,他也到了,這腳下功夫也就了得。”又道:“人有輕身功夫,驢兒可不能,如此說來,那小女子也就不是尋常人物。”
說著話,不知不覺間二人行來已有三四裏地,這正是暮秋時候,晝短夜長,眼見日影兒已斜了,生怕關了城門,忙回轉來。
天已擦黑,長街上人少了許多,茶鋪酒樓中依然人聲鼎沸,一陣陣笑鬧喧嘩,仿佛將這夜的寒意也驅散了大半,秋落鋒看一眼那酒樓,門口賣畫的老者正扶了那小姑娘的肩,晃晃悠悠走去,店內人仍是多,隻是大半全不認得,唯獨日間所見的那老儒師生兩個仍舊坐在原處,桌上酒菜已吃的殘了,那把破扇子依舊丟在桌角。跑堂兒閑下來,倚在櫃上正同賬房彼此嘲笑,後廚裏陳胖子想是不忙了,有一聲兒沒一聲兒地和外邊人搭訕,掌櫃的也歇了下來,坐在那裏,兩眼隻是看著門外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