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寧
生活圓桌
作者：何潤澤
認識墟寧很偶然。三年前我去東郊山上遊覽，在絕壁旁的紅楓樹下看見一個老和尚正在畫素描。我走過去看他畫畫。老和尚專心致誌在紙上勾勒，並不時用麵包屑修改線條。改完後，他把畫從畫夾裏抽出來遞給我。這個老和尚不像一般中國老人腫眼泡小眼睛。他輪廓挺秀氣的。不一會兒，一個文弱清秀的年輕和尚從絕壁一側的險路走過來。年輕和尚默默地把老和尚的畫架合攏背在肩上。老和尚對我說：“快中午啦。我們有幾樣素菜也還入得口。你跟我們一起吃吧。”他是江浙口音，聲調抑揚頓挫，告訴我他叫墟寧。那天中午，墟寧隻喝了碗粥，喝完就閉上眼睛。等我吃完了。墟寧睜開眼說：“我帶你去看畫。”
墟寧的屋子像美術教室。牆上掛滿素描和油畫。我覺得這些畫很壓抑。這可能與墟寧的經曆有關。離別時，墟寧站在門檻邊笑吟吟地對我揮手。我覺得他那神態有點像我外婆。從那以後我們漸漸有了來往。墟寧總叫我“小小朋友”，你們“小小朋友”怎麼怎麼的。他喜歡跟我說故事，這也是他把我當小孩的例證。墟寧的故事中有些科學不能解釋。我產生懷疑的時候，他就說：“你們小小朋友狹隘啊！”墟寧的徒弟告訴我，墟寧畢業於上海美專，抗戰時參過軍練過武術。80歲時在山路上還能走得很快。那就是年輕時打下的底子。認識墟寧後我也想學畫。可是墟寧說：“畫畫沒前途的。”說完他看著自己的畫發愣。
83歲時，墟寧的身體明顯不如我剛見到他的時候了。他的臉頰塌陷下去，肩頭翹起，脖子像茶壺嘴似的往前伸，說話也變得很跳躍。有一天他忽然說他畫了張畫給我。剛開始我不懂他為什麼突然要送畫給我。後來我才明白，我們認識的時候他是送了一張素描給我的，如今要告別了他也要送畫，算是善始善終。取畫前我想買些易消化的芒果給墟寧，還特地準備了一個豎條紋玻璃罐來裝。寧海路水果店的芒果很新鮮。我買了三個芒果。一個尖頭發青，結著兩片葉子，葉子中有一片是卷起來的。我還另外挑了兩個深黃色的。
墟寧那天躺在床上。看到我之後，他掙紮著坐起來。他看到我的玻璃罐就說：“這罐子真漂亮，我要買櫝還珠！”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給你的畫放在那架子上。你記得帶走。”我把芒果一個個切開，墟寧都吃了下去。過了幾分鍾，墟寧忽然說肚子痛。年輕和尚聽見屋裏有動靜就趕了過來。墟寧已痛得縮成一團，但他安慰我說：“沒事，你回去吧。把畫帶上。”
回去後我沒心情看畫。我把畫原封不動地放進衣櫥裏。大約四五天後，我收到墟寧徒弟的短信。他說墟寧走了，幾天後寺裏操辦墟寧的荼毗。放下手機，我發現喉嚨裏好像堵了什麼東西一樣吐又吐不出。我想起墟寧的畫，我把畫從衣櫥裏拿出來。打開畫卷，我很吃驚。
那是一張靜物畫，畫著三個芒果。兩個金黃色芒果，一個青色芒果。青色芒果結著兩片葉子，其中一片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