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問題很快暴露出來。

首先是沒有流動資金。

按照協議,流動資金由林中解決,但林中根本沒錢。他的錢全部投在後道中榮廠了,且捉襟見肘,哪裏還有多餘的錢充當盛邦的流動資金?另外,所需要的流動資金不是幾十萬,而是幾百萬,就是林中沒辦中榮廠,或者現在把中榮廠賣掉,也籌措不到這麼多錢。

吳冶平很生氣,但眼下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要解決問題。辦法是借錢給林中,讓林中拿借來的錢作盛邦廠的流動資金。

幸好,吳冶平身上還有幾十萬,借給林中還可以拿利息,不吃虧。

幾十萬很快花完了。吳此時才明白,流動資金不是解決一個月的生產費用,至少要解決三個月的費用,因為,下家的回款期是三個月。這是行規,分別叫作30天結、60天結和90天結。訂單的利潤率越高,結算期就越長,所需要的流動資金就越多。

第二個月是向徐總借的,第三個月揭不開鍋了。

難道投產兩個月就關門?

其次是利潤率遠遠達不到林中當初所說的百分之六十。事實上,頭兩個月是虧損的。

吳冶平問林中是怎麼回事。林說,主要是產量,產量上不去,肯定要虧損。

吳冶平一想,也是,每月工廠的固定開銷房租、水電、人工費用加起來二十多萬,產量不超過一百萬,當然要虧損。可是,產量要超過一百萬,每月的流動資金就不得少於七八十萬,三個月流動資金差不多三百萬,林中自己基本上一分錢沒有。第一個月靠吳冶平借錢,第二個月靠徐總借錢,第三個月怎麼辦?

吳冶平和徐總一起努力,共同想辦法,好歹把第三個月對付過來了。

可是,企業仍然虧損,要想扭虧為盈,必須擴大產量,把產量從目前的不到一百萬增加到每月兩百萬。吳冶平初步估算了一下,如果月產達到兩百萬,每月能賬麵盈利三四十萬,雖然離林中當初所說“利潤率百分之六十”相差甚遠,但隻要每月能拿出二三十萬分紅,也比銀行利息高,比折算成房子的房租高,吳冶平也能接受。問題是,要實現產量兩百萬,就必須至少準備每月一百五十萬的流動資金,仍然按照三個月回款期計算,差不多需要五百萬的流動資金。協議規定是林中解決流動資金,但林根本沒有錢,不要說追究他的責任,就是把他殺了,也解決不了問題。

吳冶平很無奈。這不能說全是林中的錯,他自己也有責任。說到底,是自己沒有直接經營企業的經驗。吳剛來深圳的時候,在外資廠當過生產主管,但生產和“經營”是兩回事,生產隻是按照老板下的訂單組織工人完成產品製造,至於資金周轉,完全不是他考慮的問題。吳後來進入深皇集團,從發展委投資部經理做起,一步步做到董事局主席助理兼辦公室主任,管的是股東權益和資本運營以及二級公司班子調整等宏觀層麵的事情,哪裏掌握具體一個企業的經營?不懂,還想賺大錢發大財,不栽跟頭才怪。

吳不想栽得很慘。他發揮自己在宏觀判斷方麵的能力和經驗,相信大方向沒有錯。無論是投資的產業還是投資的人,都沒錯。錯在技術層麵,而技術層麵的錯誤是可以通過調整糾正的。

林比吳急,幾乎天天打電話向吳“彙報工作”,但每次的“彙報”都是幌子,到最後,問題仍然彙集到借錢上。林反複向吳解釋,公司的困難是暫時的,隻要頂過這一陣子,月產突破兩百萬,公司就能進入良性循環。

這些道理吳冶平懂。問題是,他手上確實一分錢沒有了,林中把嘴巴說破也沒用。

林似乎不相信,深圳一家大型企業集團的高管,少說也有幾千萬,怎麼才投資幾百萬,就“哭窮”了呢?

林以為是吳不信任他,提出拿中榮廠作擔保,還說他現在的中榮廠每月有二三十萬的利潤,支付借款利息沒問題等等。

吳不得不自曝家醜,向林解釋,不錯,按常規,作為深皇集團的董事局主席助理兼辦公室主任,是該有幾千萬,可是,他沒有,他能擔任集團高管,純粹是因為機會好。他來深圳早,當時,大學文憑還很稀罕,所以才混進深皇混上高管的,但他不是潮汕人,不是老板的同鄉,更不是老板的心腹,所以,沒機會也沒膽量發財。

“這樣啊。”林中似乎信了一些,但將信將疑。

“是這樣,”吳冶平說,“我沒必要騙你。我不是老板的親信,老板不給發財的機會,如果我自己硬要創造條件發財,就不安全了。”

吳還想說,在深圳要想發財,一靠機會,二靠膽量,隻有老板或領導真正的心腹和親信才有足夠的機會和膽量。所以,在深皇集團,確實有不少職位比他低的人發財了,這些人表麵上職位比吳低,其實是老板的同鄉甚至親戚,他們才是老板的真正心腹,而吳不是。不過,這些話他沒對林中說。吳冶平不是祥林嫂,他不想說廢話,更不想說訴苦的話。吳建議林去找徐總。因為,徐總持有嘉順科技的股票,已經過了解禁期,價值上千萬。

林中搖頭,說難。

吳問為什麼?

林似乎不想說,有苦難言,但最後還是告訴吳,他與徐總之間最近鬧得不愉快。

“不愉快?”吳不解,“是因為借錢的事嗎?”

林說不是。

“那是為什麼?”吳問。

林歎了一口氣,然後才對吳說,為了徐天一。

徐天一是徐總的兒子,在盛邦公司做副總,吳冶平見過,感覺人還不錯,起碼對他還算尊重。但這時候林中卻說,吳看到的是表麵現象。林說了三件事。第一,徐天一執意為自己聘了女秘書,公司很艱難,林自己都沒秘書,所以很生氣;第二,買空調,價格竟然高出市場百分之六十,太離譜了;第三件事情更離譜,一次林中出差回來,發現關鍵崗位上隻剩下兩名工人,林發火,徐卻說:誰讓你不給我人事權的!

吳冶平決定去工廠看看。

吳很少去工廠,不是懶,是想“無為而治”。他覺得,既然工廠交給林中了,就該相信林,他去多了,會幹擾林的正常發揮,甚至影響林的威信和積極性,但是,既然老總和副總之間鬧矛盾,他作為董事長就不得不出麵了。

吳到工廠後,先把整個生產線迅速看了一遍,然後分別找林、徐和胡工了解情況,證實林中反映的情況基本屬實。特別是徐天一的女秘書,還給吳倒水了,穿超短裙,完全不像創業階段的工廠文員,倒像是娛樂場所的小姐。

吳也生氣,但他給徐留麵子,沒有說女秘書和空調的事情,隻強調林中出差期間關鍵崗位隻剩兩名工人的事情,他覺得這件事情可以對事不對人。

徐天一說,工廠留不住人,我有什麼辦法?

吳說,可以再招啊。

徐說,再招就要提工資,但工資是林總定的,我沒權調整,所以招不進人來。

吳說,你可以打電話請示林總啊。

說到這裏,吳冶平轉臉問林中:“你出差期間手機關了嗎?”

“怎麼可能,”林中說,“我手機二十小時開著。”

吳看出來了,徐天一雖然是副總,但他認為自己的父親是真金白銀出了錢的,而林中並沒有投錢,因此,他並不買林中的賬。看來,這個惡人隻能吳自己當了,要不然,林中的威信樹不起來,公司沒法做。

當著林中和胡工的麵,吳冶平狠狠批評了徐天一。因為比較氣憤,所以,不僅在關鍵崗位用工短缺的問題上對他批評,還翻出了空調和女秘書的事情。關於空調的事情,吳說,假如不是你吃回扣,那就是你愚蠢!關於女秘書,吳說,總經理都不配秘書,你副總憑什麼配秘書?批評得徐天一滿臉通紅。

當天晚上,吳冶平收到徐總的一條手機短信:請自重。不要對我兒子指手畫腳!

吳冶平被氣傻了,看著手機苦笑半天,把短信轉給林中。

吳和徐總是同代人。徐甚至還比吳大三歲,所以,吳一直以為他和徐具有共同或至少相近的價值觀。吳冶平換位思考,如果是他,遇到這樣的事情,即便偏袒自己的兒子,也應該打給對方電話了解一下情況,假如確實認為對方做過火了,最多就是諷刺兩句,說“謝謝你幫我教育兒子”,或者說“什麼事啊,我兒子惹你生那麼大的氣呀?”再不然幹脆什麼都不說,假裝不知道。吳冶平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徐總能發這麼一條非常失禮的短信給他。難道是徐天一冒充他父親發的?

林中打電話過來,說他看了轉發的短信非常生氣。

吳則反過來安慰林說,可能是徐天一冒充徐總發的,並建議林給徐打個電話,證實一下。

不大一會兒,林中的電話又打過來,說問了。

“怎麼說?”吳問。

林中先表示了一下義憤,然後複述徐總的話:“我好歹也是千萬富翁,就這麼一個兒子,我投資盛邦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徐天一,配女秘書怎麼了?不服氣你也可以配嘛。”

吳冶平反而不生氣了。之前生氣,是他把徐總看作自己的同類,現在發現不在同一層次上,不值得生氣了。

吳對林說:“既然如此,就依他。任徐天一配女秘書,任他做任何事情,實在不行,我把董事長的位置讓給他。不。我把董事長位置讓給你,你把總經理的位置讓給他。隻要他爸爸能賣出部分股票,讓盛邦渡過難關,我什麼條件都答應。”

林中沒說話。不知道是不同意吳這麼做,還是因為生氣,說不出話。

吳不是說氣話。他已經看出來了,自己當不當這個董事長無所謂,關鍵是企業能渡過難關。假如公司邁不過這個坎,倒閉了,他要這個董事長的頭銜有什麼用?

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補充對林說了,還開導林中,徐總的想法也不能算錯,他投資盛邦的目的可能真是為了兒子徐天一,隻要他能賣掉股票救活公司,他實際出的錢就比我多,讓他當董事長或者讓他兒子當總經理也不是沒道理。

吳冶平最後問林中:“要不然,你說怎麼辦?”

林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說,好吧,我去爭取一下。

“不是‘爭取一下’,是要盡最大努力說服徐總。”吳冶平說。

林中說好。

吳補充說,關於職位的事情,可以先承諾,等資金到賬之後再兌現。

林說那當然。

林中的特點是能接單。說明他很會與客戶打交道。要不然,也不會和吳冶平成為“兄弟”,並最終說服吳賣了房子來投資。變了一張臉之後,林中重新把徐總當作客戶對待,二人的關係很快就融洽了。僅僅兩天,他就打電話向吳冶平報喜:徐總答應賣掉嘉順科技的部分股票了!不是籌措一百萬,而是打算一次性籌措三百萬,徹底解決盛邦公司的資金問題。

吳相當高興,從心裏覺得倘若如此,自己讓出董事長的位置,隻做一名單純的股東,理所應當。

吳問林:“關於職位的事情,你說了嗎?”

“說了,”林回答,“不說他怎麼這麼爽快地答應?”

“具體怎麼說的?”吳又問,“是說讓他當董事長,還是讓他兒子當總經理?”

吳這樣問,不是好奇,但擔心林中自作聰明,對他的話打折扣。

果然,林說:“兩個條件都說了。資金到位之後,要麼,徐總擔任董事長,要麼,徐天一擔任總經理。不過……”

“不過什麼?”吳問。

“不過,”林說,“如果徐總擔任董事長,徐天一就不能在公司擔任副總。要不然,徐總當董事長,他兒子當副總,我夾在中間,變成專門接單的‘總經理’了,我等於是為他們父子打工。”

吳沒說話。林中講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換位思考,徐總出了這麼多錢,他兒子憑什麼給你林中打工?畢竟,你林中一分錢沒出啊。

不過,這樣的話吳冶平隻能心裏想想,並不能說。一個短信,他與徐總已經不好意思見麵了,如果再把林中得罪,股東之間就四分五裂了。

但他心裏擔心徐總會變卦,提醒林中要忍氣吞聲,不能因小失大。

耐心等待了幾天,在林中的一再催問下,徐總終於給出最終答複:股票賣不成了,因為董事長不批,說他前段時間剛剛“減持”了公司的股票,現在如果再“減持”,會引發外界對公司管理層信心的猜忌。

徐總所說的或許是實情,但吳冶平寧願相信是林中自作聰明打折扣的條件起了作用。吳不好明說,他暗示林中,說徐總已經講得很清楚,他投資盛邦的目的就是為了徐天一,你說讓他當董事長,他兒子就必須離開盛邦,這樣的條件他當然不會接受。

林卻說,不是他自己一定要當這個總經理,而是實在不放心徐天一,公司這麼困難,他卻堅持配女秘書、吃回扣、不惜以影響工廠生產相要挾等等,這樣的人,公司交給他你能放心嗎?

確實不放心。在林中和徐天一之間,吳當然更相信林中。但是,不滿足徐總的條件,資金問題怎麼解決?德邦公司怎麼邁過這道坎?

林中反過來暗示吳冶平,說他自己當初很傻,要是在深圳買一套房,現在拿出來抵押也好啊!

吳假裝沒聽懂,他提議雙方再想辦法借錢,找親戚朋友借錢,能借多少是多少,還說再頂過一個月,多少就有些回款了,頂一天是一天等等。

吳冶平以身作則,自己開始借錢,向親戚朋友和老同學借錢。不過,他心裏清楚,憑自己的實力和人際關係,找別人借幾萬塊錢不成問題,借幾十萬勉強可以,但要借幾百萬,不可能。

第一個借錢給吳冶平的居然是自己的老母親。母親九十歲了,靠養老金生活,聽說兒子要借錢,二話沒說,拿出十萬,說這些錢都是這些年吳冶平孝敬她的零花錢,沒舍得用,存在那裏,打算等死後再還給吳冶平,現在既然兒子急需用錢,幹脆提前給了。搞得吳冶平心裏很不是滋味,想哭。

最讓吳冶平沒想到的是他的大學同學。居然一分錢沒借到。有幾個曾經來過深圳的同學抹不開麵子,答應借幾千,因為數額太少,幹脆被吳拒絕了。

林中那邊也很努力,回老家山東找高中同學東拚西湊了三十多萬。

工廠又風雨飄搖地挨過了一個月。

這期間,可能是林中帶了情緒,他與徐總父子的關係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更加惡化。徐總不但不再借錢給林中,相反,還催要之前的借款。

吳冶平給林中打氣,說錢肯定不能還,大不了打官司。林說話更狠,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股東之間鬧到這個地步,是吳冶平沒想到的。說實話,他非常後悔投資盛邦,但事已至此,後悔沒用,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在林中的一再暗示下,吳冶平終於作出決定。他打電話叫林中來深圳。這次不是在茶餐廳,而是在他家。

吳帶著林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參觀,連涼台和廚房衛生間都沒放過。他對林中說,你看,累了一輩子,我就剩下這塊棲身之地,現在我把它抵押出去。

林中誠惶誠恐,連說,謝謝,謝謝!謝謝大哥!我保證不辜負大哥的希望,確保大哥的資金安全。

吳冶平停下腳步,轉身對著林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非常嚴肅地說:“你可要想清楚,這是我最後的保障,萬一出事了,我也就不想活了。你還年輕,拚上我這條老命不合算。”

林中的脊背涼了一下,鎮定了幾秒鍾,隨後堅定地說:“大哥放心,我拿中榮實業的全部資產作抵押,萬一出現什麼閃失,我承擔無限責任,下半輩子隻要我有幹的吃,就絕對不會讓大哥吃稀的。”

吳把手放在林的肩膀上,使勁摁了摁,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自己當老板嗎?”

林中張著嘴,想回答,卻不敢確定該怎麼回答。

吳自己回答說:“是因為我缺少自己當老板的勇氣與膽量。”

房屋抵押需要一段時間。這期間,林中又報告吳冶平一個消息:徐總自己開廠了。

“這怎麼可能?”吳問,“協議上麵有規定的,股東不能再投資同類的公司。”

“不是‘同類’,”林中說,“是後道。”

“後道?”吳冶平問,“那不是和你的中榮同類?”

“是的。”林中說,“但隻要不和德邦同類,就不違反協議啊。”

“那倒是,”吳冶平說,“可徐天一那小子,是當老板的料嗎?”

吳冶平很想打個電話對徐總說說,當老板,除了膽量、資金、機會之外,還有另一個重要的要素,就是看他本人是不是有足夠的事業心。林中的毛病雖然很多,喜歡算計和耍小聰明等等,但他至少還是一個能以事業為重的年輕人,而徐天一不是。憑吳冶平在職場上多年的經驗,他判斷徐天一不是當老板的料,徐總把全部的積蓄花在為兒子投資辦廠上麵,不如把錢存在銀行裏,吃利息,讓徐天一花天酒地。

但是,一想到徐總那條“請自重”的短信,吳就提醒自己確實應該自重,不要多管閑事。

林又向吳爆料,徐天一已經從德邦辭職,去他父親投資的工廠出任董事長了。

“那好啊。”吳說。

“好個屁!”林說,“剛從老子這裏辭職,昨天就回來示威了。”

“怎麼示威?”吳問。

“開了一輛新車回來,上麵坐著三個女秘書。”林氣憤地說。

“哈哈哈哈哈……”吳冶平笑著說,“開張的時候,我們去祝賀一下。畢竟,大家都是德邦的股東嘛。”

很長時間,林中沒再向吳冶平“彙報”了。吳感到一絲失落。他仿佛明白過來,以前所謂的“彙報”,其實是林有事求他,如今資金解決了,徐天一也走了,林中沒有任何事情再求他了,所以沒必要“彙報”了。

有幾次,吳冶平差點忍不住,想主動給林中打電話,聽聽他的“彙報”。聽“彙報”似已經成為自己的一種生活需要,聽不到,生活就少了什麼。吳甚至懷疑,自己賣掉房子作抵押支持林中的事業,原因之一是想經常聽“彙報”。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帶著一種賭氣或較勁的情緒,想著我倒要看看,你林中什麼時候再向我“彙報”。

公司狀況正常,聽侄女說,回款陸續到賬,盛邦公司已經走出資金瓶頸,實現正常發展,隻是還沒有兌現分紅。

這個吳冶平也能理解。盛邦公司雖然開始盈利,但頭幾個月的虧空需要彌補。再說,林中個人也借了大量的流動資金,每月承擔那麼多利息,即便他通過某些手段,將部分盈利用於償還個人的借貸,吳冶平也能理解。畢竟,吳冶平不缺錢,每月在林瑞的固定分紅和借貸利息讓他感覺自己像富翁。吳甚至想象,即便盛邦永遠不分紅,隻要林中每月按時支付利息和林瑞公司的固定分紅,也能接受。

吳冶平漸漸適應了沒有“彙報”的生活,想著你林中不“彙報”也罷,隻要錢不少我的就行。

然而,這種平衡並沒有維持長久。這天半夜,吳忽然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說林中出事了。

“你是誰?”吳問。

“我是傅雅琴啊。”對方說。

“傅雅琴?”吳冶平不記得自己認識哪位女士叫傅雅琴。

“我是林中的老婆啊,”對方說,“上次喝孩子滿月酒見過。”

“噢,噢,你是阿琴啊,”吳冶平終於對上號,“你好你好。你剛才說什麼?林中出事了?出什麼事了?”

“公安局下午請他去協助調查,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去問,才知道他被人誣告了。”

“被誰誣告了?罪名是什麼?”吳冶平問。

“徐總,罪名是經濟詐騙。”傅雅琴說著,就哭出聲來。

“別急,我這就過來。馬上過來。”

如果不是為了林中,吳冶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主動聯係徐總。但解鈴還須係鈴人,為了林中,或者說是為了公司,當然最終也是為了吳冶平自己,吳不得不放下架子給徐打電話。

為了避嫌,電話是當著傅雅琴的麵打的。

本以為徐不會接他的電話,或者接了之後態度非常傲慢,沒想到徐總還蠻客氣,仿佛他們之間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吳冶平問林中的事情是怎麼回事?是怎麼惹您徐總生氣了?問話的口氣,仿佛林中是他的兒子。

徐總說,不是惹我生氣了,是他惹了我們兩個。

“哦?”吳不解。

“就說中榮廠吧,”徐總說,“他是不是抵押給了你?”

“是啊。”吳冶平說。

“但他也抵押給了我!”徐說。

這個吳冶平真不知道。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傅雅琴。沒說話。但他相信徐總不會瞎說。林中找吳借了錢,同樣,也找徐借了錢,具體數額不清楚,估計不會少。既然林向吳借錢的時候拿工廠作了抵押,向徐總借錢的時候估計也作了抵押,而除了中榮廠,林還能有什麼資產可供抵押呢?

吳冶平忽然明白當初林中辦中榮廠的時候為什麼背著他了,大概隻有這樣,方可保證中榮廠的“純潔性”,隻有中榮廠是林中的獨資企業,在他需要的時候,才可以隨意處置,比如抵押。那麼,吳又想,他如果私下把中榮廠賣掉了呢?我們是不是意味著失去抵押標的了?如果那樣,他真是詐騙啊!

當著傅雅琴的麵,這些話吳冶平隻能想,不能說。這時,徐說:“重複抵押,算不算詐騙?”

吳冶平不是律師,不敢肯定這種沒有經過公證和產權交易中心備案的私人協議式重複抵押算不算詐騙,但憑感覺,好像應該是。

吳故意使用了免提功能,讓傅雅琴能聽見徐說的一切。他再次看看傅雅琴,對著手機問徐:“你怎麼知道他的中榮廠抵押給我了?”

“這還用問嘛,”徐說,“他從你那裏借那麼多錢,不抵押怎麼行?除了中榮,他還有什麼資產能作抵押?”

吳冶平清楚了,關於林中把中榮廠抵押給他的事情,徐隻是猜測,並無證據,隻要自己不提供證據,不承認抵押的事情,林中就不構成重複抵押。

“還有其他什麼事情嗎?”吳問。

“多呢!”徐說。

按照徐總的說法,林中辦中榮廠完全是空手套白狼。所謂“表哥”借給他的五十萬,其實也是向徐總借的,方式與對付吳冶平幾乎如出一轍。徐在電話中大罵林中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當初說好了讓徐天一當總經理,後來隻安排做副總,還沒有人事權和財務權,實際上隻相當於後勤主任等等。

吳冶平相信徐總說的話大多數是真的,感悟同一件事情,從不同的人嘴裏麵說出來,居然是兩個截然相反的結論。他提議和徐總見一麵,很多事情當麵才能說清楚。徐同意。

放下電話,吳對傅雅琴說:“你都聽見了,問題不大。你趕快找律師,咬住是經濟糾紛,不承認詐騙,就能通過調解解決。”

傅雅琴茫然地看著吳冶平。看來,林中所做的許多事情她並不知道。

“放心,”吳冶平說,“隻要我不交出中榮廠的抵押協議,林中就不構成‘重複抵押’。你想辦法告訴林中,他自己千萬不要承認抵押給我,就沒事。”

傅雅琴好像聽明白了。使勁點點頭,忙著去找律師了。

吳約徐單獨見麵的時候,特意錄了音。

徐總表達了許多對林中的不滿。主要是他覺得自己被林中騙了,當初林中白手起家辦公司的時候,徐總作為大客戶,給了林許多幫助,現在林剛剛有點起色,就翻臉不認人了。徐天一經營不善,公司缺少資金,徐總向林中要錢,他不給,還說出“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的狠話來。

“不把人氣急了,我能告他詐騙嗎?”徐說。

說實話,吳冶平也有同感,覺得林中最大的問題是年輕,不懂事,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當初公司揭不開鍋的時候,一天幾個電話“彙報”,現在一個“彙報”也沒有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真把林中抓起來坐牢,不然,德邦公司怎麼辦?借給他的那些錢怎麼辦?

吳冶平讓徐總把氣出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把這些道理亮出來。說林中的毛病屬於成長中的毛病,相信通過這次教訓,能慢慢克服。

徐不說話,低頭抽煙。

吳為了緩和氣氛,把話岔開,問徐天一工廠那邊經營的情況怎麼樣?能不能搞下去?還說如果搞不下去,是不是徐總本人提前退休,親自坐鎮等等。

徐總搖頭,對兒子很失望,後悔把資金投在兒子的工廠上。

既然徐總這樣說,吳就說當初他當麵批評徐天一的事情,還說到徐總給他發的那條“請自重”的短信。

徐總先說對不起,當時他不冷靜,現在回頭看看,吳冶平批評徐天一完全是為他好。但話鋒一轉,說:“我當時發這條短信,絕不僅僅因為你批評我兒子這一件事情。”

“哦?還有什麼事情?”吳問。

“多呢,”徐說,“都是林中挑唆的。比如關於徐天一職位和權限的事,他說他沒意見,完全是你吳董事長不同意。”

難怪呢,吳冶平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想徐總也不會因為我批評他兒子幾句就發那條短信。

“也好,”吳說,“給林中這小子教訓一下也好。但教訓一下就可以了,不能搞得不可收拾。”

吳冶平希望徐總主動放林中一馬。

徐總沒有立刻答應。

吳說他相信通過這次教訓,林中會收斂一些。

“你放心吧,”吳說,“我們手上捏著他‘重複抵押’的證據,他如果再不收斂,我們隨時能找他麻煩。”

徐聽到這裏,臉上的表情才有所鬆動。

“但這次不行,”吳又說,“這次我不會向警察提供‘重複抵押’的證據。希望你理解。”

吳又讓傅雅琴去找徐,當麵求他,給足徐總的麵子。

既然徐總有本事把林中送進去,就一定能有本事再把林中弄出來。再說,隻要吳冶平不提供證據,“重複抵押”罪名不成立,林反過來說徐總誣告也說不定。所以,吳相信林中很快就能出來。

這幾天,吳冶平親自在廠子裏盯著。廠子不大,才幾十號人,大約是他當年在港資廠擔任生產主管時候所管人數的十分之一吧。本以為非常輕鬆,沒想到管理起來相當費勁。主要是基本麵發生了變化。當初,農民進城找一份工作不容易,所以很珍惜,工作兢兢業業,生怕出差錯被“炒魷魚”。如今,工廠多了,農民工的數量反而減少了,因為,農村的獨生戶多了,90後打工者不僅嬌生慣養,且維權意識很強。對社會來說,或許是進步,但對工廠主來說,肯定是麻煩。吳冶平忽然有些同情林中,覺得他一個小夥子管理這麼多工人,還要抓市場並與各位股東周旋,也確實不容易,偶然在禮節上有所疏忽或耍些小滑頭也可以理解。

吳冶平不敢怠慢,盡心盡力,好歹讓工廠平穩運作。隻是業務往來被耽誤了一些。吳對客戶說林中有私事需要處理,過幾天就回來等等。

讓吳冶平略微感到不正常的是胡工。胡工的表現不像股東,像個純粹打工的。另外,他對林中被抓起來絲毫不著急,相反,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吳請胡工喝酒。

雖然同為德邦的股東,但吳與胡從來沒有私下交往,這次是第一次。

喝著聊著,胡工道出了自己的苦楚。林雖然給了他德邦公司十個點的股份,但這個股份是有條件的——在吳和徐的實際投資收回之前,胡工的股份不參與分紅。

這與吳冶平當初的設想不一致,吳主張給胡工股份,是想把胡工變成與吳和徐一樣真正的股東,而林中背著吳冶平這樣做,看似聰明,其實達不到預期的效果,因小失大。吳這才反應過來,難怪林中當初不把他與胡工之間的協議給我看呢。

吳冶平很糾結。一方麵,他希望林被多關一段時間,讓他好好反省反省;另一方麵,公司確實離不開林,而且,吳也不希望自己長期頂在第一線。這幾天管理工廠,已經讓他很吃力,更擔心時間長了,矛盾會集中到他這裏來。從這個角度思考,吳更希望林立刻回到工廠。

吳請徐總來廠裏看看。說徐總也是公司的大股東,不能因為與林中個人有些不愉快,就對工廠不管不問。

徐總看著廠裏熱火朝天的樣子,立刻想到兒子的工廠,憂心忡忡。

吳冶平建議,不如將徐天一的工廠合並到德邦公司來,折算成德邦的股份,這樣,徐總就成了德邦第一大股東了,名正言順出任德邦公司董事長。

徐看著吳,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吳把自己的意思再清楚地表達一遍之後,徐提出兩個問題。第一,他當董事長,吳的位置怎麼安排?第二,他的工廠合並到德邦之後,他兒子徐天一怎麼安排?

吳在回答這兩個問題的時候,順序倒過來。他相信,徐總最關心的是他兒子徐天一。

吳說:“徐天一本質不壞,人也聰明,不能用我們這代人的行為標準去要求他們。既然徐天一喜歡‘腐敗’,我覺得調他去做業務和維持客戶關係比較合適。假如林中不同意徐天一做副總,可以安排他當林中的助理,讓林總帶帶他。”

“那麼你呢?”徐總問。

“我是股東啊,”吳說,“我就想做一個單純的股東。”

徐總想了想,認真地說:“要不然這樣,我和你輪流做董事長。”

“真的不需要,”吳說,“我隻想做一名股東。不操心,能分紅,還可以與公司同步成長,不好嗎?”

“再議,”徐總說,“再議。還是等林中回來一起商量吧。”

吳冶平說行。並說關於林中出來的事情,還望徐總多費心,如果涉及費用,公司承擔。

林中出來了,

並沒有興高采烈,也沒有對吳表達深切的感謝,隻淡淡說了聲“謝謝”。

這樣好,淡淡的好。吳不習慣他太熱情,忽冷忽熱。

關於徐天一工廠並入德邦的事情,是吳冶平拋給徐總釋放林中的誘餌,現在既然林出來了,吳兌現承諾,對林說了此事。林回答:“太亂,等我冷靜一段時間再說吧。”後來聽說徐也親自給林打過電話,林的回答依然是冷靜一段時間再說。

可是,徐天一的工廠等不起啊!天天賠錢,誰受得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感覺“冷靜”得差不多了,吳再次過問此事,卻意外地獲悉事情已經解決。過程是:首先林中不知從哪裏籌到一筆資金,把徐總的借款還了,收回抵押協議,徹底解除“重複抵押”之隱患;然後,以2~3折的價格購買了徐天一工廠的全部設備,使中榮公司由一條生產線擴充為三條生產線。因為沒有將徐天一的工廠並入德邦,徐總在德邦的股份並沒有增加,自然無法出任董事長,且他兒子徐天一也沒有被“收購”過來,無法擔任林中的助理。由於購買舊設備擴充生產線的主體是中榮公司,與德邦無關,所以林沒有義務告知吳冶平,因此吳事先並不知道這些運作。但他不得不佩服林中的迅速成長,同時微微擔心,林在“收拾”完徐氏父子之後,下一步會不會“收拾”他呢?

吳冶平主動約見林中。地點還是他家附近那家香港人開的茶餐廳。吳想盡量做到一切如常。

實質性問題談了兩個。

第一,吳當麵退還“抵押協議”,說既然大家是這麼好的朋友,就不用抵押了,免得被人所用,生出意外。

第二,吳主動要求辭去德邦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長之職,建議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長、總經理均由林中擔任。

吳冶平態度非常誠懇。他說通過前段時間實際管理工廠,發覺自己確實老了,力不從心。今後的德邦,就全指望林中了,他自己隻想安享晚年,做一名單純的股東足矣。

作者簡介:

丁力,男,安徽人,居深圳。2001年開始寫小說,出版《高位出局》《職業經理人手記》《蒼商》等長篇小說40部,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作家》《清明》《小說月報·原創版》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工程師,一級作家,深圳作協副主席,吉首大學兼職教授。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