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嚇出一身的冷汗,這是她始料不及的,人們將她當作收上交款的幹部了。她愣愣地站在門外好長時間轉不過彎來,這時,那男人扛著鐮刀氣衝衝地走了出來,大概是上山割穀。杜鵑迎麵才看清楚他的臉,國字臉上有兩道又深又粗的眉毛。這不是同桌的商陸麼?
商陸。杜鵑對著他匆匆走過的背影大膽地喊了一聲,你不認識我了?
你?男人調轉頭警惕懷疑地望了望杜鵑,然後大惑不解地盯著兩人,好久才說,啊原來是杜鵑,你怎麼來了?到這兒來幹什麼?快進屋內來坐。
杜鵑這才認真地看了看這位同學,上身穿一件滿是汗漬的哢嘰呢的上衣,厚厚的衣服上扣子全掉光了,隻得闖開著露出黑黝黝的胸膛,胸襟兩邊花一塊白一塊的說明這件衣服已經有好長的年月了。下身穿一條西裝短褲,褲口已經磨脫了線,一根打了三個結的百絲褲帶係著掉了二個褲耳的褲子,那百絲帶是本地姑娘出嫁時送給新郎的禮物,必定是他媳婦出嫁是的嫁品。杜鵑目光落在那根褲子帶上久久難以平靜,她想,一個大男人混到連一條象樣的褲子都沒有還有什麼意思,可見他的生活是多少的艱難險阻。
兩人走進屋內,借著從窗**進來的光線,杜鵑仔細看清了屋裏的一切,盡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要說有可以說是應有盡有,但一樣都不是叫做東西,她在一張厚厚的木桌子旁坐下來,眼睛還是在商陸身上掃來掃去的,她真的不相信眼前的商陸就是十多年前同桌的同學,那時,他是班裏的勞動委員,重活累活粗活都是他的,杜鵑每次灑水掃地的事也都是他承包了,他曾經給她說過一次悄悄話,僅僅隻一次,是在上課的時候,他說,他的小名叫六斤,出生時隻有六斤重,這名字是他奶奶給取的,奶奶說,這孩子將來一輩子的苦,命太薄了。
商陸拿來一個大泥巴茶壺,抓了一把粗茶葉塞進壺內,然後反身從牆上的一個壁廚裏提下熱水瓶,呼呼呼地往茶壺裏倒水,倒完後就拿來小瓷杯給每人斟上一杯,然後坐在杜鵑身邊有一個小短凳上,不停地抓著頭又不停的嘿嘿嘿地笑。
杜鵑說,六斤,你媳婦呢,家裏還有哪些人?
媳婦在山上,家裏有兩個孩子都上外婆家進而去了,母親前年去世
,父親和我家四弟兩人一家過日子,就在鄉街頭開了一個豆腐鋪子。
杜鵑四周打量了一下屋子說,你這房子是結婚時蓋的吧,快十年了。
你咋知道?六斤說,就是那年蓋的,建房子時的債還沒有還清呢。停了一下,他就歎了口氣說,唉,難啊,什麼都得要錢,開門就是錢,你說這一年到頭的就是田裏的穀地裏的豆,自己的工夫不說了,僅是除去農藥、種子、化肥的投入後,又能變多少錢?就是想賣了交給國家,可是糧店裏還沒有現錢,前些時候老是打白紙條子,現在倒好,糧店不收糧了,說是沒有錢收,喂一頭豬吧,四條腳有三條腳是別人的,防疫站要防疫費,食品所要定點費,工商所收管理費,稅務局要繳稅,鄉裏來人說是人平要收十五元的屠宰稅,七八百塊錢的一頭豬,隻能落得個三二百元錢,還要防止被豬販子騙了懶帳。
六斤,杜鵑改口稱他的小名了,她說,你後來是讀到初中再沒有上學吧。
六斤搓了搓手憨厚地說,初中三年級讀了一學期,就休學了,再沒有上學,那時家裏實在太窮了,不蠻你說,那一學期的書費還欠著沒有給呢,當時父親說是交了,但是後來,也就是前年,我在舉水修河堤時遇上了學校的老師,說起這件事,老師說我父親根本沒有將錢送到學校,人也失學了就算了唄,我說那哪能算了呢,我將來一定送給你,這不大孩子快又要到李老師手下讀書了,錢還沒有交,實在不好意思見到李老師。
你沒有想過如何脫貧或者說是發財的事?
當然想唄,做夢都在想!可是我們這個野雞不下蛋的窮山溝裏能想出個啥法子來喲。
杜鵑問,你家裏今年產了多少斤黃豆?
一千二百多斤。
按市場價也有七八百塊錢吧。
那不能作指望了,還沒有收進家就交出去了,你想想,兩個孩子讀書一年就一千多塊,不就是這一點出息?糧食隻能夠混個肚兒圓,絕對不能賣掉的,不然下半年就得喝西北風了。
你們整個村子裏一年能產多少黃豆?大概也有五萬斤左右吧,你父親不是能打出很好的豆腐麼,你應該跟他學一學這一門手藝,也好將賣不出去的黃豆加工轉化增值嘛。
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我也曾經幹過一年,但是後來有了孩子就沒有工夫了。
這樣吧,你有空就到鄉裏找找我,我們想開一個豆製品加工廠,就是沒有技術人才,你要是能參加說一聲,要知道我們龜峰山鄉的豆腐和皮子在全縣是很有名氣的,中央首長來了,我們縣裏也是拿這個東西招待的。比方說還有很多臭豆腐、神仙豆腐、幹子等等民間的豆製品,城裏人是很愛吃的,就是沒有人鑽這個門路。
六斤說,嘮叨了這麼多時,忘了問你,你現在在哪兒喲?
一直沒有插話的小柰說,她就是我們鄉裏的鄉長呀,你真的是孤陋寡聞啊。
什麼?你當上鄉長了?六斤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就更加不自然了,手腳好象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好似的,摸摸臉,縮縮腳,搖晃著寬厚的肩膀,想了很長時間才說,你們倆沒有吃中飯吧?那就在我家裏吃。說完就放下手中的草帽說了聲,你們坐一會兒,我出去一下就來。
約摸過了半個小時,一個滿頭大汗的胖女人進來了,渾身上下騰騰地冒著熱氣,一進門就說,聽說六斤的同學來了哇,真是稀客,還當上了鄉長,真是我們家的福份呢,我嫁到這普陀崖村都快十年了,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個幹部喲。
六斤的媳婦很會做飯菜,不一會兒工夫就上了滿滿一桌子的菜,正準備動筷子時,村支書安杜榴帶著一個人起來了,進門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要不是剛才到康挑夫說你們來了,我還真的不知道是鄉長來了,真的不知道是鄉長來,怎麼不事先捎個信上來呢,受了苦吧!話未盡屁股還沒有沾凳子,就對身後同來的人說,安秘書,你快到代銷店裏拿兩瓶老米酒,年輕人答應著向門外走時,安支書又補充了一句話,帶兩包煙過來。
杜鵑說,安書記,算了,算了,別麻煩啦。
安書記說,看你,杜鄉長,別說見外的話了,真的是難得難得,難怪我這幾天屋角頭楓樹上的喜鵲老是叫個不停的,原來是你們要來了。
杜鵑說,看你,這不是在批評我們,說我們太官僚吧,下鄉的確是太少了,一天忙到黑真的不知道忙個什麼。
農村的工作一般就是在飯桌上布置的,還沒有動筷子,安支書就琢磨透了鄉長的來意,知道是來調研的,心裏就輕鬆了一大截,說話也就隨便了許多。氣氛一直很好,安書記在村裏幹了三十一年,當了二十八年的書記,工齡比鄉長的年紀都大,杜鵑一直對他很尊重,就用商量的口氣說,我是來看看你們,另外有兩件事:一是我想農閑馬上就到了,要在你們村辦一個基地開發的點,我是來看看,今年鄉裏決定要大麵積地種板栗,你這裏山上有很多野生的栗樹苗,是不是先搜山砍掉雜樹,然後以野栗苗進行嫁接,搞個野轉家的樣板點;二是想就你們村級公路的事同你商量一個意見,今年動工修路基,資金嘛,村民以工代賑解決一部分,村裏補貼一點,鄉裏拔一點,再到縣裏找計劃委員會和扶貧開發辦等單位要一點,我就不相信修不通。
安支書避開鄉長的目光卻沒有做聲,他很謹慎地聽著鄉長的話,仔細體會她說的每一句話的意思,判斷著是說真話還是象從前千篇一律地從別人口中冒出來的話一樣,還是真心實意地想幹點事,他斟酌了好長時間,才虎聲虎氣地說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話,因為他不能肯定鄉長到底是出於什麼意圖要修普陀崖村的路,很明顯,這窮山溝裏一沒有礦產,二沒有工廠,三沒有大人物要來,憑空地要花那麼多的冤枉錢是何苦呢?再說,在這八爹山上辦基地辦給誰看,誰到這個鬼地方來參觀?從前的基地都是建在公路兩邊或者說領導一下車就能走到的地方,而今天鄉長說要到普陀崖村辦點,有那麼個必要麼?
杜鵑差一點就被安支書的麻木所憤怒了,她也不等安支書回答就武斷地說,這事就這樣定下來,我任期內一定要將這條路修好。那口氣好象在說,你們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