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別胡說!”李知行喝住他,可這時拄著拐棍,由白杏扶著顫巍巍走出來的李老爺已經全聽到了,“你……你剛才說什麼?女鬼?”
李知行連忙過去扶他:“爹,您怎麼出來了?”
李老爺卻隻是盯著那個小廝:“你……你究竟還聽見什麼了?”
小廝畏懼地縮起身子:“小人……小人看不清,就……就聽少爺喊了一句芳兒……”
“芳兒?”惠筠疑惑道,“這個丫頭一年前不是已經回家成親去了麼?”
那小廝看了老爺一眼,沒作聲了。
惠筠早就覺得家裏的一連串事發生得蹊蹺,但是這個蹊蹺究竟在哪兒,卻一直沒有頭緒,但看到李老爺和小廝的神情後,她覺得他們兩個必定是知道什麼隱情的。
三少爺一直昏迷在床上。他發著高燒,不停地說胡話,有時候能依稀聽清兩個字……芳兒!
李老爺的病也愈加沉重了,他一到晚上就害怕,讓人把屋裏點十幾盞燈,要照得亮亮的,也不許人離開。那個原本視若珍寶的白玉魚兒,也因為三少爺的出事而被鎖進了抽屜。
惠筠有一回送東西到書房,在門外聽見屋裏白杏在和李老爺說話:“老爺,三少爺還燒著。丫鬟說他一直喊著‘芳兒’的名字,老爺,難道……”
惠筠不由站住了腳步。
李老爺卻劇烈咳嗽起來,似乎故意打斷了白杏的話。
“難道芳兒當時並沒有離開李家?”惠筠回想起來,芳兒並不是本地人,她被李家買來做下人時隻有十歲,開頭的六七年,都是跟著大太太身邊伺候,後來太太去世,她就順理成章跟了白杏。因為白杏在未被收房之前,也和芳兒一起服侍太太的,白杏也不比她年紀大多少,因此她們二人情同姐妹,後來即使成了主仆,依然親密無間。一年前,聽說芳兒的家人著人拿來贖身的銀子,要她回去嫁人,當時老爺也就應允了,當天還到各房磕過頭,第二天天沒亮她就走了……
李家鬧鬼的事已經在各房下人之間傳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不止一個人有聲有色地說自己曾在晚上見過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子身影,但總是一晃就不見了。各房的人在晚上都盡量不出門,實在有事要出去的,也必定找上兩個人陪著,打幾盞燈籠才敢走。
三房的少爺溺水的第三天晚間,三少奶奶文儀從廚房裏端回湯藥。她的兒子已經死了,她不敢再失去丈夫,這幾日她都硬撐著悲痛照顧著丈夫。丈夫在病中喊著別的女人的名字,她都顧不得怨恨那麼多了,隻要丈夫好轉過來……
她讓丫鬟輕輕掰開三少爺的嘴,自己小心地一勺一勺給他灌下湯藥。不知為什麼,她覺得自己的手都在抖,現在已近亥時了吧?外麵刮的風不小,吹得窗戶紙都在微微顫動。
“快……快去多點兩根蠟燭來。”文儀剛吩咐完丫鬟,就聽得窗戶外麵響起“咯咯咯”的聲音,像是有人用手在敲窗欞。
“嚇!”文儀和丫鬟都立刻嚇得大叫。緊接著,就聽見屋外院子裏那口已經幹涸多日的井,發出一陣“咕嚕咕嚕”好似沸騰的水聲。床上的三少爺這時猛地跳起身來,口中嘔出幾大口黑水。文儀回頭再扶住他的身體時,他整個人便漸漸軟下去,很快就在文儀懷中斷氣了。
六
先是李園的井水枯竭,然後三房的男丁便一個接一個死絕了!
“莫非真的跟井有什麼關係?”李知行與惠筠一合計,便沒有征求父親的意見,自己找來人把井挖下去,尤其是白杏姨娘院子裏的那口井,就是它率先出現古怪。
白杏看在眼裏,什麼也沒說。惠筠來問她,她就搖搖頭,自顧著去給老爺熬藥。事實上李老爺也已經是風中殘燭,在知道三子死時,他又一次中風,現在半邊口角都是歪斜的,止不住地流涎液。
清幹淨井下的臭苔和泥沙,找到出水口,哪知往下卻更臭。李知行皺著眉:“莫不是死了什麼動物在裏麵塞住了?”——哪知他話音剛落,下麵的人就發出一聲怪叫。
原來一鏟子下去,竟鏟起一堆黑色的毛線似的東西。那人拿起來借著光一看,才知道竟是一大把頭發,上麵還粘著一點腐敗的淺的綠的泥糊:“是……是屍首?”
整具屍骨被挖了出來,擺在井邊的地上。雖然血肉和衣服已經泡得幾乎全爛光了,但是頭發裏還有綁著的緞帶,屍體旁邊的泥沙裏也找到了一支銀簪子。
惠筠身邊的小鳳不敢認那屍骨,但看見簪子她卻喊出來:“這是芳兒的吧?當年是白杏姨娘送她的,她曾喜孜孜地拿給我們看呢!”
李知行沒別的法子,隻好報了官府。官府的人來查,自然就首先懷疑到白杏身上,隻是沒有找到任何證據。對她盤問了幾遍,她都是矢口否認,根本整理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芳兒的屍骨被移到衙門裏去了。一方麵要差人去通知她異鄉的親人,另一方麵也要重新仔細驗屍。
說來也怪了,自從找到井中的屍骨,李園裏夜夜的幢幢似乎也消失了,不再有人聽見莫名的聲音,幾口井也重新通暢了,似乎一切在慢慢恢複原樣……除了死去的人不能複生。
白杏的院子自然不能住下去了,她便搬了出來。惠筠把她安置在離書房不遠的一處廂房裏暫且住著。
她挺著大肚子,再有一個多月就要臨盆了。但她依然是冷冷淡淡的,每日唯有盡心盡力服侍著李老爺。
惠筠卻覺得心中一塊石頭還是無法落地。究竟芳兒是怎麼死的?家裏很多人都在背後議論,說是白杏姨娘害死的,然後把她推下井。又或者她是失足掉進去的?但是為什麼當時沒被發現?
終於,直到有一天,她撞見了正在熬藥的白杏。芬兒站在旁邊替她舉著燈,白杏則正從袖子裏拿出一小包東西,撒了極少量進藥煲裏。待發現惠筠站在身後時,芬兒嚇得手裏一抖,險些丟了燈,白杏卻絲毫沒有驚慌,仍把那小包東西折好藏進衣服裏,然後連話也不說,自顧將藥倒進碗裏,端進屋去。
惠筠跟著她進去。白杏將藥碗放在床頭,端詳了床上那不能動彈的李老爺半晌,忽然幽幽歎了一口氣,“時候該到了,老爺,您上路吧。”
惠筠看著她拿勺子舀一勺藥,就要送入李老爺的嘴巴,驚恐地連忙上去把她手裏的勺子搶過來,盯著白杏道:“都是……全都是你幹的?”
“我幹的什麼?”白杏平靜地反問。
“那……芬兒也是幫你的?”惠筠依然覺得無法相信,說著話嘴唇都在發抖。
一向神情平淡的白杏,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一手拿起那碗滾燙的湯藥,一手捏開李老爺的嘴巴,將湯藥一股腦兒往裏麵灌去。
“你瘋了!”惠筠撲上前去搶,藥碗傾翻,那黑汁頓時灑了李老爺滿臉滿身。惠筠嚇得趕緊拿身上手帕來擦,卻不曾想白杏緊接著雙手就去扼住了李老爺的脖子,隻看她咬牙切齒,雙手十指用勁到發白。李老爺似乎還想要反抗,但隻能張著嘴,喊也喊不出來,雙手胡亂四處扒拉。惠筠拚命去拉白杏的手,“你瘋了!你這個瘋子!你要幹什麼……”
“惠筠!爹!”恰在這時,李知行衝進屋來,他看見這種情景,立刻上前一把拽住白杏的頭發,將她往外扯,但白杏不知哪兒來那麼大的勁,依然緊緊箍著李老爺的喉嚨。李老爺這個時候麵色已經完全變白,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
惠筠一邊把她往外拉,一邊哭喊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的肚子裏還懷著李家的骨肉……你是要置老爺於死地麼?”
隨著李知行把白杏拽出幾步,白杏也把李老爺連帶著從床上幾乎拖到床外。不知是不是眼看著李老爺就要死了,還是她實在拗不過李知行這個男人的力氣,她終於鬆開了手。此時她頭發也已經蓬亂,釵環掉了一地,那大腹便便的身子跌坐在地,看著床上李老爺的模樣,她像失心瘋一般大笑起來。屋外的芬兒衝進來扶著她的身體哭喊道:“姨太太!姨太太……”
白杏被官府判了斬首,但法度網開一麵,讓她在牢裏生下孩兒才死。她的丫鬟芬兒因為同謀,也被判了重刑。
惠筠把繈褓領了回家,是個瘦小的女孩,長得和白杏很像,不哭不鬧。
白杏全部說出來了。芳兒其實是被三少爺害死的。那一夜李老爺在白杏房中,三少爺來找老爺,臨走時在院子裏許是調戲了芳兒幾句,被芳兒毫不留情麵地罵了回去。三少爺是李家的幺兒,向來被老夫人寵得有點無法無天,覺得失了臉麵,一時火起,就抓住芳兒的頭去撞樹。芳兒掙紮沒幾下,他隨手就把她推進井裏去了。當時屋裏的李老爺和白杏已經聞聲出來看見,三少爺立刻跪在二人麵前,求父親不要報官,說他隻是想嚇嚇她罷了,一時失手……再看井裏,水麵盈盈,根本看不到人了。
李老爺不得已,隻得對白杏和另一個知悉此事的使女芬兒下了緘口令。三少爺第二天偷著讓人運來幾桶泥沙倒進那井裏,說是這樣就不怕她再浮起來了。
難道單單為一個丫鬟,就如此處心積慮去害人不成?當然不止這些,白杏再說起自己的過去,原本以為她家是被鄉紳害的,可是,如果沒有官府在背後支持的話,一介鄉紳又如何敢如此膽大妄為?當地的知府不就是李朝元大人麼?她起初當真以為李大人是為民除害的大清官,可等她自願進了李家的門,慢慢地,她才從李大人的日常交往行事中知道了。那鄉紳隻是占了她家的地,而她的遭遇更一早就是被人安排好的,不然在妓院裏,她為何還能保得清白?知州大人轎子路過時,她為何又能順利一個人跑出去攔轎申冤?
那老奸巨猾的李大人就是這麼設計好了的。至於為她報仇,那完全可以做個虛幌子,反正她之後就會乖乖待在府裏,不聞牆外事了。
李大人這些年來的確對她不錯。或許他也是真心喜歡她的,雖然手段卑劣些……甚至她也有過猶豫,是否這樣過完一生便罷,但是當情同姐妹的芳兒無聲無息落井,就這麼不明不白死去,她再度下定決心,讓芬兒與她一起重新謀劃了這場仇殺。
惠筠去見了白杏最後一麵,她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對著惠筠,她把自己做過的事娓娓道來,是她用了近一年時間,才輾轉得到那種毒藥的方子,裏麵含有附子、人參等幾味重藥。而這種毒藥,一般大夫根本驗不出來。她瞅準各種機會,將這種藥粉灑在三房一家人的飯食裏,借著那次祭祖,她把簾子的繩子割得將斷未斷。孩子受到驚嚇,更助長了藥性發作,那孩子就是這樣神不知鬼不覺被她毒死的。
而三少爺,自然是看他喝醉了,加上連番吃少量毒藥,體力不支,當時暗處伺機的芬兒便把他就勢推下水去。三少爺不會遊泳,原以為他會直接溺死的,哪知又被人救起來了。白杏之後又不得不費點周折再去他的湯藥裏下藥,才總算把他毒死。
末了,白杏搖搖頭:“芳兒的屍骨一日不見天日,她就不會安息。她將自己的血肉都爛在水裏,讓李家所有人都喝下去,我知道的……那白玉魚兒就是她那未見過麵的夫婿著人送給她的,她帶在身上十分珍視,所以,從那玉魚兒出現的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們一起報仇的時候已經到了……那一日就是她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