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黑暗裏去(3 / 3)

如果文學作品少了美感和技巧性,那麼無論如何有思想性和深層的關懷,魅力值也會大減的,這就像一個絕代佳人幽居在空穀的遺憾。盧江良的小說裏,我也看到了這種美感和技巧,從而讓他文字中的這位絕代佳人呈現在我們審美的目光下。

他小說中的美是那種淡淡的詩意,而且不是玫瑰的美,更像法國作家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的美,黑暗中的美神,和黑暗本來是那麼渾然一體的樣子,你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妙而貼切但又像蒙娜麗莎的笑一樣充滿神秘色彩。比如“為了樂天,麥子的地基重新變得遙遙無期,他的未婚妻也依然跟他僵持著,關係如一根繃緊的弦,隨時有斷裂的可能”、“自鄭東山進去以後,一直陰著張臉,恍如鄭東山強奸過他女兒”……這些充滿靈感的神來之筆常常令我們拍案叫絕,像在讀當代餘華的小說一樣給人充滿智性的快樂和享受,當讀著“這種心思緊緊抓住了她,就像一隻鳥緊緊抓住一個樹枝”時,你懷疑在讀一首美感的現代詩,但又沒有詩歌繁複的意像帶來的審美疲勞。

他小說裏的技巧性不是很強,很強則會流入純小說家小說——太像小說的東西反而不會是好小說,就像太聰明的人反而被聰明誤一樣的道理。他小說裏的技巧隻給他的小說帶來了意味深長的效果,這好像是繼承了博爾赫斯那偉大小說的隱喻。最突出的是那篇《一座沒有賭徒的村莊》,一個村莊所有人都是賭徒,一個外來打工多年的歸鄉者因不賭博竟遭受許多離奇對待的故事,這村莊本來便是一個誇張的隱喻,所有好看的故事都是在這個意味深長的隱喻下發生的。這不由讓我想起了博爾赫斯的《兩條交叉小徑的花園》那般精巧的隱喻來,妙趣橫生又意味深長,也許這才是真正經典小說中的經典吧。因為這些隱喻的思想指向,不是虛無,而是同樣的深刻而能給人無盡啟發的。

當然,盧江良的小說還有讓人遺憾的地方的,比如有時過於注重可讀性而追求構思的奇巧,但忽視了思想上的升華,常常隻是揭示了底層的人思想深處的痼疾但沒有給出希望的紅藥方,也許是和像魯迅先生的阿Q精神一樣的思想指向吧:“指出思想的疾病,以期引起療救的注意。”

但現代已經有些小說家超越了這種思想指向,比如說鐵凝的那部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就是把思想指向從虛無帶回了生活本身的堅持和固守,而非魯迅先生那種反抗絕望的勇氣了:這種勇氣更多是為極少數性格堅硬和思想深刻的精英們準備的心靈營養品,而對於底層為生活暴力和物質暴力所緊緊壓迫的人而言,這種思想指向顯然有點高高在上了。

聽說他的短篇小說集《在街上奔走喊冤》終於曲折地出版了,我像是在無盡的黑暗中發現一點光明的星火一樣驚喜而興奮,因為我看到了希望的方向和令人鼓舞的一個坐標,何況執著這星光的人還是從榕樹下走出去的兄長呢。

現在我看到的是,一個站在黑暗的真實裏的盧江良,他在像一個戰士一樣用筆去接觸著黑暗以期把光明帶到這無底深淵一樣的黑暗,這其間需要的勇氣是長久而痛苦的——更可能是絕望的,有這樣勇氣的人在當今文壇不是太多了,而是少得可憐。

到黑暗中去,到黑暗中去!我也在兄長的文字中聽到了這樣一聲聲帶著焦灼而悲傷的呼喊,在黑暗中的底層人從心底發出幾乎就要絕望的呼喊盤旋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