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華昌的堅持遠遠超過了所謂的刻骨銘心山盟海誓,那是超脫於生命之上的,或者說,隻因為有那一番情意,他才可以不死。
——掙紮著不死!
“小冉的選擇是對的?”李亞峰悄悄地對自己發問,他的心又痛了。
“但你終於還是占了華昌的軀殼。”曹暮從李亞峰的表情看出不對,急忙又問下去。
“不錯。某終於還是占了他的軀殼。”
“無盡劫,華昌心燈不滅,某不曾料到,他僅憑此一念,竟繼承了某的衣缽。”黑袍者緩緩地說道,“他自行悟通了逆天邪功。”
“什麼?”縱然眾人各重身份,聽到這裏也不禁異口同聲驚呼起來。
“華昌所習逆天邪功本有缺陷,縱然練至極處,也不過為某練出一副好爐鼎來,他自知其利害,早早地便摒棄不用了,直教某徒呼奈何。然則,他被困於某本體之,無盡劫後,終於窺破了某的真身,豁然開朗。”
“也就是說……”李亞峰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黑袍者答他:“華昌自創了逆天邪功。”
“乖乖……”天靈宗主一拍腦袋,“這小蘿卜頭……”
“此事於某來說也是意外,華昌乃天下情種,卻能承某衣缽,縱是無情,某心也是驚喜。”黑袍者搖頭道,“但他開悟得終究還是太晚了些,他隻剩那不泯的心燈一念,再不能有所作為。”
“某不能任他如此——”黑袍者的語氣變得堅硬,“於是某護持他那一盞心燈,倒轉乾坤,複他萬裏身,是要成全了他。”
“這何嚐不是成全了某?”黑袍者捫心自問,忽地又歎一聲,“為時太晚。某本受重傷,又強令華昌墜無盡劫數,幾番作為教某油盡燈枯——已無力再度扭轉因果。強運神通之後,某也墜入虛空劫,失了知覺。”
“那……到底怎麼了?”李亞峰心切地問。
“某也不知。”黑袍者搖頭,“乾坤變亂,因果失察,待某自無盡虛空之清醒過來,華昌的一盞心燈已然不在,某卻有了這副軀殼。想必……”
“……華昌還是死了?”一個顫抖得令人心痛的聲音驀地響起。
眾人尋聲望去,都是一驚。
——黑袍者的一番言語牽扯人事太過重大,個情由更是曲折,不可謂不奇,眾人屏氣息聲隻是細聽,卻忘了留神周圍。
但圈外總有二十萬天尊隨侍布置太乙混天象大陣,縱是黑袍者要闖出去,說不得怕也要費些氣力,又怎會從外圍來了旁人?
這人卻偏偏進來了。
她著一身極素的長裙,眉彎柳,眼靚杏核,人物端麗,隻是眼眶裏盈滿淚水,步履比她的語聲還慌亂了幾分,就這麼從太乙混天象大陣一步步走到了近前。
當此刻,這個淒惶女的瘦弱身影在如洗的碧空下,毫竟沒來由地叫人從心底憐惜起來。
她是王憐憐。
一個沒有什麼本領,也毫不重要,並幾乎因此被所有人遺忘的女孩。
“……華昌……還是死了?”王憐憐口隻重複著這樣一聲問話,慢慢地走了過來。
眾人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話。
黑袍者默然。
“我說那個……王憐憐……”李亞峰很是為難地撓頭,眼見王憐憐就要走到黑袍者跟前,硬著頭皮想要攔住,伸手去抓她的袖。
王憐憐恍如不覺,還是向前走著,“嗤”地一聲,她的袖口被李亞峰撕裂了。
“這個……”李亞峰捏著半截袖口,忽地有點兒想哭。
——這世界是怎麼了?
聽黑袍者親口說出華昌已不在的經過,他原是有滿腔憤懣,卻又因為華昌的“極於情”覺得渾身別扭,說白了自慚形穢也是有的——隻是,他要殺黑袍者的決心卻還沒變——不管是為了什麼。
突然出現的王憐憐把一切都攪了。
“該死的!”李亞峰也不知道自己這一聲是在罵誰,他有些脫力,不知該如何是好。
“華昌還是死了?”王憐憐已經走到了黑袍者的對麵。
“他……”黑袍者竟也顯得慌張,不答王憐憐,隻苦笑著,“這一場情孽……”
“告訴我,華昌還是死了?”王憐憐堅持著問,身已搖搖欲墜。
“他是死了。”黑袍者終於作答。
“你殺了他?”王憐憐又問。
“某殺了他。”黑袍者再答。
“殺了我。”王憐憐忽然一笑,笑容讓盈眶的淚珠落下,竟顯得無比嫵媚。
“呃……”黑袍者愣住了。
“殺了我——像你殺了華昌那樣,殺了我。”王憐憐微笑著說,“你剛說什麼無盡劫,也讓我到那劫數裏去,讓我經受和他一樣的苦難,然後,殺了我。”
“你瘋了!”李亞峰再也忍不住,一個箭步躥到王憐憐身前,攔在她與黑袍者間,大聲叫起來,“王信!把她拉開!”
“是了。”王信皺著眉頭過來拉王憐憐,王憐憐不動。
“那個……老大……”王信的臉色和苦瓜能有一拚,“我拉不動她……”
李亞峰真的想要痛哭一場了。
“你殺了我。”越過李亞峰的肩頭,王憐憐的目光直視黑袍者,執拗地說著,“你必須殺了我。”
“華昌這小蘿卜頭……”一旁,天靈宗主狠狠地歎了口氣,索性就地坐下了,懶洋洋地嚷,“徒弟,別怪老夫說你,你可是徹底輸給人家了啊。”
李亞峰的臉色紅得幾乎滴出血來。
——可不是徹底輸了?
不論別的,自從王憐憐露麵,到現在她竟連正眼也沒瞧過李亞峰一下。
將一場情事,一場極普通的單相思,或是戀愛,與即將到來還有曾經發生過的那些慘厲的大戰、那些斷送了的性命相比,無疑顯得愚蠢。
但黑袍者終生隻為“有情”二字,若論及此,李亞峰已輸了個精光底兒掉。
他在心裏恨恨地罵著:王憐憐你怎麼還要來湊這個熱鬧!
當然,他也知道,或許王憐憐早應該來了,現在已經嫌晚——尤其是,他決不能責怪王憐憐。
李亞峰將大大的一個白眼丟給了觀音。
秦王地宮一別之後,觀音帶王憐憐去了南海,說是曉以大義,實際上是威逼利誘一般,強要她潛入無定鄉,為的是接近華昌,好偷取封印了盤古開天斧的泰山無字碑,還有兩根天刑金針。
這是一著閑棋。
包括觀音本人在內,幾乎沒人相信王憐憐有可能成功——之所以還要派她過去,無非是……不論成功與否,這都於大局無損。
從一開始,王憐憐就被犧牲了。
李亞峰是唯一一個對這計劃表示反對的人物,但當時他沒有能力阻止,尤其是在薑冉也被推上了天平充當砝碼之後,他隻得選擇了默認。
王憐憐一去便無消息。
然後發生了很多事情,並非是以此為借口,但李亞峰終究沒有再想起王憐憐,或者,隻是他不願去想。
將一個愛慕自己的無助女孩推向虎穴狼窩——縱然明知王憐憐在無定鄉不會遇到什麼危險——這樣的做法李亞峰沒有辦法接受。
為此,他的“不想”,也是對良心的一種煎熬。
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
如今第一眼見到王憐憐,李亞峰就知道,他已經失去了她——即便他從來沒想從王憐憐那邊得到什麼,這也是一種失敗。
王憐憐愛上華昌了……
李亞峰幾乎想要呻吟出聲,為這荒唐的結局。
“你殺了我。像殺華昌一樣,殺了我。我要經受他經受過的所有苦難。我要你殺了我。”
王憐憐的聲音清脆地回響在神農穀。
天地之間,隻有這一個執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