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這杯酒,就是兄弟!”
李亞峰的身板挺得筆直,雙手捧著酒杯向前一遞,隨即回手一口幹了,臉上湧起一陣潮紅。
“你喝多了。”錢強攔住了李亞峰去抓酒瓶的手,皺眉道。
“呃……幹!”李亞峰打了個酒嗝兒,不管不顧,強搶過酒瓶,比劃一下,仰頭就灌。
“師父!”張甜叫一聲,紅撲撲的小臉上寫滿了不樂意,“你別再亂認兄弟了好不好?”
錢強一樂,不再攔著李亞峰,挑釁般地看著張甜,“來,小甜,叫聲師伯聽聽。”
“你!”張甜怒目而視。
李淳風與華八坐在一旁,滿臉苦笑。
華佗門的禁地裏從沒如此熱鬧。
“山”字部藏書洞的深處擺開一桌酒,到席的人不多,李亞峰、王信、錢強、俞思思、張甜,還有李淳風和華八,再加上一個太白劍派的掌門李白,總共八位。
這桌酒席是李亞峰作東,許久沒有踏足到此,回想當年就是在這裏第一次確認了鬼神之說,心感慨良多,幾杯濁酒下肚,他便情不自禁地放浪形骸起來,教眾人吃驚。
禁地,依舊是晶屏玉柱、流輝宛轉,地板上烏黑的兩個“逆天”大字也還無恙,隻是牆壁當掛著的華佗全身背像上不知被誰狠狠地打了個叉,蕭索透出幾分荒誕。
“老大,別喝了。”王信罕見地正經,“叫大家過來,你不是有事?”
“啊……對!有事!”李亞峰半醉佯狂,拿筷指著張甜,“你……回去!”
“嗯?”
張甜一時糊塗了,又接著聽見李亞峰吩咐,“錢強,你還有……那個……你們兩口,也……給我回去!”
錢強白了李亞峰一眼,“回哪兒去?”
“該回哪兒……回哪兒!反正,別在這兒……呆了!”李亞峰搖搖頭,不耐煩地,“就你……你囉嗦!”
這句話說完,李亞峰的口齒一下就清晰了,轉身向李淳風和華八說道,“祖爺爺,師父,你們也一塊兒回去——我把他們三個托付給你們了。”
“還有青蓮先生,青蓮先生詩酒江湖,自有歸處,但今後如果有緣,請青蓮先生也記得關照一下小甜和錢家這兩口。”
“不敢。”李白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含笑抱拳,算是應承下來,李淳風和華八卻同時變了顏色,頗為不樂。
“師父!”張甜搶在眾人之前開口,大是不依地問,“你讓我回哪兒去啊?”
“你就不打算回家了?”李亞峰反問。
“這個……”張甜猶豫一下,“我總不能這個時候走啊……師父,你現在……”
“得,得。”李亞峰苦笑著,“小甜,退回去兩年,你跟我可還是同學——這個……你就別再這麼一口一個‘師父’了吧。”
“師父?”張甜心一顫,有些委屈地,“你不要我這個徒弟了?”
“咳……”李亞峰小心地瞥了一眼李淳風與華八,慢慢地說,“小甜,華佗門是怎麼一回事,你也知道了……你要是非不樂意,就拿‘師父’倆字兒當外號叫,反正我就這麼聽著,咱們還是同學,呃……還是朋友,就別拿華佗門的輩分說事兒了吧。”
“可是……”
“沒那麼多可是,就這麼定了——我也還有事兒要拜托你,到頭來恐怕你還得拿我當擋箭牌,那是後話,一會兒我再跟你交代。”李亞峰飛快地攔住話頭,轉而向華八正色說道,“師父,我這樣安排您不會怪我吧?”
“為師怪你什麼?”華八黑著臉,“你有你的苦心,總之,小甜還是為師的傳人。”
“還是師父聰明。”李亞峰笑得有點兒心虛。
“這……怎麼回事啊?”張甜還糊塗著。
“小甜,其實,我是想……”李亞峰解釋起來。
他早打算讓張甜回家了,隻是接連有事,上了一回天庭後就不得安閑,顧此失彼了。
在華昌經曆的那五百年光陰,張甜是名副其實的“華十”,天庭征伐無定鄉,張甜被哪吒三太一槍刺死,魂飛冥冥。李亞峰要避免這個結局。
還有李淳風與華八,為護送凝翠崖的無名金丹,甘受天雷轟頂,形神俱滅。這同樣不是李亞峰所能接受的。
盡管因為華昌的參與,曆史將不再重演,但李亞峰心裏總存著疑慮,不願再讓自己關心的人涉險;此外,在那個對他來說已經變得遙遠的現實社會當,也還有人一直被他牽掛。
李亞峰要張甜回家,替自己在雙親膝下盡孝,有必要的話,打出醫界“小祖師”的旗號,舊醫也好,新醫也罷,傳下幾個古方,治病救人。就算張甜年輕識淺,有李淳風和華八壓陣,再有一個“亞洲蒼雷”錢強的世故精明,總不至於落個懷璧其罪。
這番安排說完,張甜默然了。從她撞開雷州外國語學校體育器材室的門,嚷著要跟李亞峰學飛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已經注定了與眾不同;但現在,事局的發展再沒了她參與的餘地。
李亞峰走得太遠了。
所以張甜隻得答應,她隱隱發覺李亞峰的話裏話外透出的是安排後事的意思,更不好再固執堅持。
錢強也隻有這麼聽著,在某種程度上,這個來自五百年後的時空捕手,曆史的棄兒,比張甜更能理解李亞峰的苦心。
“記得給我你的消息。”錢強喝幹了杯的酒。
“你已經見證了曆史。”李亞峰微笑,“將來要不要寫本書出來?”
“算了。”錢強搖頭,“題材隻能是玄幻小說,這年頭,沒人看的。”
“等等!”俞思思忽然嚷起來,“李亞峰,我……我爺爺……”
“俞老爺應該不會有事吧?”李亞峰不確定地回答,“等到一切事了,我想……他會去找你的……”
俞思思眼噙著淚,慢慢地點頭。
五百年後,俞思思被俞曼收養,在國玄學院大放異彩,但曆史很難再度重演了:清泉君俞曼空負了海山八義之首“無敵”的名號,讓渾沌占了軀殼,元氣大傷,至今雖已脫身,卻隻能在觀音的淨瓶裏休養,究竟什麼時候能夠再度破繭而出,實在難說得很。
李亞峰也隻有這樣安慰俞思思,心裏念著好在她還有一個錢強可以倚靠。
“大家放心,我跟渾沌的一戰也不是沒有勝算,到時候就都好了。”李亞峰站起來,舉杯,“我也沒心思在天上亂混,還是回家,一麵當大夫一麵寫書——俞思思,那時候估計你就能找到未來的坐標,一樣還能回去。”
“總之,大家祝我成功!”
“祝你成功!”
很俗的祝福語結束了這場有些沉重的酒席。
自始至終,李白幾乎沒有說話。
無定鄉初見,李白曾許李亞峰為“知己”,席上聽那四字“詩酒江湖”,心明白這才是李亞峰所向往的生活,身不由己,他是將這夢托付給自己了。
果不其然,散場,李亞峰經過李白身側,耳語般地小聲說道,“小冒昧,惶恐無地。”
李白一愣,卻見李亞峰逃也似地走了。
“老大,你……”出了山字部藏書洞,王信詫異地瞪著李亞峰通紅的臉龐。
“要死了……”李亞峰一頭鑽進藥田不肯出來,手足無措地嘟囔,“那可是李白啊……”
“……”王信有點兒傻眼,愣愣地說,“以前也就算了,現在你什麼世麵沒見過,跟元始天尊對桌打麻將都敢作弊的人物,怎麼還……”
“你難道不懂?”李亞峰扔過去一句,訕訕地歎了口氣。
“我就是琢磨著……算了,也沒啥。”王信欲言又止,倒是臉上的笑容歡暢得很。
王信知道,華昌下落不明,事局將有大變,本來就打定了主意不離李亞峰左右,剛才聽著那些後事安排,險些以為自己也要被趕了回去;但李亞峰對此沒提隻言片語,顯然是早明白了自己的決心。
這讓他欣慰。
“接下來……”王信想到這裏,剛要發問,卻被李亞峰先接住了話頭:“王信,跟我去一趟大夏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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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山。
李亞峰並不知道大夏山的所在,可他卻能找得到王琦聲的兒王宇——早先,華昌攪局無定鄉賽珍大會,將李亞峰逐到三危山上,王宇率三山十八友拔刀相助。李亞峰感其情,與之結拜,王宇算是“四弟”。
後來王琦聲認華昌為主,帶領王宇暨一眾門人出無定鄉,避隱大夏山,厲兵秣馬;而李亞峰事多,又顧忌華昌,便與王宇少通了消息。
今時今日情形不同,他從王琦聲處得知華昌為渾沌所困,那算起來大夏山上的一幫妖精正與自己是同仇敵愾,少了一個華昌從摻合,他也就樂得與妖精們“再續前緣”。
何況,那日王琦聲報信之時語焉不詳,李亞峰還有滿心的疑問要跟他商討一番。
是以李亞峰便燃起了信香,聯絡王宇,這才跟王信一起到了大夏山上。
向來有大神通者,能自領一界,三清尊神的太清、上清、玉清三境如是,矮胖老人——天靈宗主凝翠崖——的清靈洞天如是,勉強說來,海山八義的無定鄉亦如是;而賢王王琦聲,則以大夏山為界,自成一統。
——在往日,這還算得天下間不大不小的一個隱秘,如今卻論不上什麼了。
李亞峰與王信由王宇引領,沿山路上行,滿目青翠欲滴,多見奇花異草,自知大夏山縱然不若無定鄉一般方圓千萬裏數,也是福地洞天之屬,卻也懶得驚異,隻默然前行。
“大哥……家父如今不在山上……”王宇情知李亞峰到訪必然有事,但他做不得主,隻得囁嚅著賠笑說話,隱隱地顯得心虛——起初結拜時,王信還教給他要喊“老大”,可他怎麼也說不出口,一聲“大哥”說出來,竟顯得兄弟間有些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