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楊解放知道張耀宗的消息是在西北一所“五七幹校”勞動改造的最後階段。五七幹校原本半軍事化的管理模式不知從哪一日起,散漫了的下來。管製幹部不再那麼認真地做他們認為非常重要的大事——監督“五七戰士”(各地發配來的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臭老九們)的改造了。他們的一言一行失去了原先嚴格的監督,有時候也會有意無意和他們拉扯一些閑話,甚至也對一些勞動改造人員說說心裏話,發發牢騷。
那天,楊解放由於晚上失眠,早上晚起了一步。他慌張地拿著一塊饅頭,一邊大口地嚼食一邊趕著去上工,剛一出門就遇上了一個年輕管幹。楊解放尷尬地點頭微笑,“起晚了。”
管幹也是點頭笑笑,“沒事兒,楊老,這幹校就要散了,您還是這麼認真啊!”
楊解放很有自知之明的點點頭,然後一溜小跑,追趕隊伍去了。管幹的態度引起楊解放一樁心事,他禁不住自問:也許真要解散了,或者自己就要和家人團聚,或者……楊解放感到心髒在狂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真有解放的一天。幹校要散?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撫摸著自己狂跳的胸口,思緒萬千。近段時間“五七戰士”陸續離校,返回原單位複職的也有好幾位了,形勢無疑是向著好的一麵在發展,楊解放禁不住大膽地設想:也許自己真的快要離開這裏了,也許……真那樣的話,我還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思緒的飛越,楊解放有些自我陶醉了。
在這個偏遠的山區,將近十年的“幹校”生涯,楊解放雖然是苦中作樂地活了下來,但身心所遭受的摧殘,是他這個從抗日戰爭走過來的軍人幹部,都不堪回首的一幕悲劇。讀過許多史書,也曾為人師表,回想過去,總結人生,關顧曆史,他說不清從何時起,人類有了如此泯滅人性“吸人骨髓”、“蠶食人肉”的嗜好。然而,聽了幹校管幹所說的“幹校就要散”了的話,楊解放依然難以克製壓抑了十年的情緒,興奮得像個大孩子,走路的腳步隨那情緒的激越,顛顛地跳了起來。那天收工後,楊解放依然處在興奮之中,似乎有人通知他離開幹校,要回家一樣,他不由自主地整理著自己隨身的簡單的幾樣生活用品,然後靜靜地躺在那張單人板床上等待消息。他心事重重地躺在那裏,心中總感到有件事需要辦理,究竟是怎樣的事情,讓他如此若有所失,心緒不寧,精神恍惚,他幾乎一夜沒怎麼入睡。
早上起床,推開窗子,一股微風帶著春暖的氣息,撲麵而來。楊解放抬頭看著東方蓬勃的日出,那太陽的光芒照耀著萌動了春色的大地,頓感暖意融融。他忽然意識到在幹校十年,隻顧了自己勞動改造,怎麼沒想起來到鄉村去走走,看看這裏的百姓是怎麼過日子的。他再次回想著近段時間幹校值班管幹的態度,與之前相比,可謂三百六十度的轉彎。昨天那位管幹的和氣微笑,勾起了楊解放諸多的聯想,他忽然覺得需要請一天假,他要走出幹校,到鄉村去看看。也許對於自己的思想改造也是一個不小的收獲。
楊解放來到一個叫做高窯子的地方,這裏距離幹校幾十公裏,三五戶人家分散在上下大約三四裏路的山坡上。幾戶人家大都是光棍,有的是父子兩,有的是兄弟兩,隻有一戶人家是夫妻二人帶著三個孩子,最大的十來歲,最小的兩三歲。楊解放到他們家的時候,男人剛從田間收工。那人光頭,兩峰劍眉顯出幾分英氣,一雙富有內涵的眼睛深陷於高額頭,高鼻梁的一張國字臉上,那雙眼睛的滿含了銳氣和力度;那目光內蘊豐厚、堅毅敏銳,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閃耀;那人一身打了補丁的土布裝束,整潔而清新,熟悉而親切。那男人叫李明森,四十出頭的年紀,來自中原。李明森見楊解放麵色赤紅,濃眉星目,一身普通的中山裝退去了原有的色彩,一股比儒生剛毅,比軍人略顯柔弱的氣質,更顯出中年漢子的誠摯與灑脫。一照麵,李明森打心眼兒裏就產生幾分敬佩感,便恭敬道:“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