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3 / 3)

許海冰俯瞰下去,清澈透明的潭水奔湧成溪,溫婉恬淡地涓涓流淌著,發出嘰嘰咕咕、呢呢噥噥的聲音,好像在與自己竊竊私語……他忽然感到與這青碧清亮的溪流之間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神秘感應,仿佛頃刻間所有現實中的忙亂、紛擾都收攏一起,沉入了水中,還原回來的是非常澄淨明亮的原體,頓覺神靜身爽,飄飄欲仙……他不由雙目微閉,四肢舒展,貪婪呼吸著沁人心脾的山水氣息,靜靜地享受著這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超然境界……

"咳!傻小子,想什麼呢?接著!"坡下張汶一聲大喊,把正迷醉於安寧之中的許海冰喚醒,他一睜眼,籃球已從張汶手裏擲向他來。

他連忙伸手去接,但為時已晚,籃球嗖地劃過頭頂,卡在了高高的樹枝丫上。

許海冰使勁搖撼樹幹,球卻無動於衷,下麵的孩子們噘起了小嘴。

"瞧我的!"張汶手腳並用,敏捷地從樹幹爬上來,瞅準一根粗樹枝,一個騰躍伸手抓住,旋即一個麻利的背翻,用腳將籃球踢下潭去,惹得孩子們一陣歡呼喝彩。

刹那間,許海冰腦海裏倏然出現那晚黑衣人跳窗後的情景,那黑衣人豈不正是從407窗口躍出,抓住樹枝一個背翻身向上,躲在樹梢上的嗎……

孩子們接到球,高興地向張汶揮手叫喊。

張汶也向他們招招手表示告別,然後敏捷移動四肢順著樹幹下到坡上,見許海冰怔怔地看著自己,輕巧地說:"這有什麼?從小就練出來的。"

許海冰欲說還休。

張汶看了看天:"天色不早了,走吧,還要趕晚上的火車。"

夕陽就要在漫天淒豔的血紅中沉落。

許海冰和張汶踏著絳紫色的餘暉從山道上下來,遠遠看見道口孤零零地蹲著一個佝僂的身影,見他們過來,慢慢站了起來--

還是富根爸。

"大叔,你在這、等我嗎?"張汶疑惑地問。

"哎哎……"富根爸欲言又止,渾濁的老淚奪眶而出。

張汶有點惶恐不安:"你、你到底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我、我……"富根爸突然雙膝跪倒,放聲大哭:"丫頭啊,我對不住你爸媽,對不住你全家啊!是我毀了連大夫,毀了方護士啊……"

"這是怎麼回事,你起來慢慢說。"張汶示意許海冰和自己一起拽富根爸,但他就是墜著不起:

"……孩子啊,你就讓我跪著說吧,這樣我心裏還好受些……"

張汶和許海冰慢慢鬆開手。

富根爸涕淚漣漣:"你知道嗎?你爸那晚到鄰省公社去找相好的,是、是我向那邊的民兵營長告的密啊……你、你媽,她、她也是坑在我手裏啊……"

"什麼?你能怎麼坑了我媽?"張汶的心揪了起來。

"……你爸被抓進監獄沒兩天,當時新調來的公社革委會主任羅大肚子就找個幌子把你媽叫到辦公室,二話沒說就要霸占她,結果你媽不從,還把羅大肚子的臉抓破了。羅大肚子是十裏八鄉有名的造反派頭頭,陰險歹毒,他哪能咽下這口氣,咬牙切齒想了個摧殘你媽的損招,就是要鎮上的大楝子去強**她,然後再捉**遊鬥……可大楝子深度癡呆,傻到根上了,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啊,但大肚子不管這些,把我和民兵連長叫來,要我們把這事當作一個政治任務、革命行動,無論如何給完成了……"

"你、你就答應了?"張汶聲音顫抖。

"我不想答應啊,但是我沒辦法啊,我出身富農,解放前,我爹當過保長,我入過三青團,54年鎮反時我爹在杠子被槍斃了,當時拉我去、去陪法場啊……後來,我就成'老運動員'了,隨時隨地都可以被任何人拉去批鬥,三歲小孩見到我都朝我吐唾沫、扔石子,我活著不如一條狗啊……要不是鎮上斷文識字的少,看我多少有點文化,我早被活活給鬥死了……我當時告密你爸,就是想找個墊背的,讓我少受些罪,可沒想到他直接被判刑了……

"你、你到底怎麼……"

"我、我知道我要做不了這事,羅大肚子跟我沒完,不會給我好果子吃,我、我該死啊……"

"你快說!"張汶尖厲地喊。

"我說,我說……那兩天我先帶著二傻子看了幾回牲口配種,見他有些開竅了,就、就和民兵連長一起把魚種場用在魚身上的催情針劑注射在他身上,然後把他哄到你家,把門閂悄悄撥開,放他進去……因為我們都知道你媽愛幹淨,一天要洗幾回澡,那晚公社搞水利大會戰,你媽和大家累到半夜才回去,她以為那麼晚了不會有人來,就在院子稻草垛後麵衝洗一把,就、就……"

張汶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富根爸的衣領,舉手就要煽他的耳光,哪知一陣眩暈襲來,她晃悠兩下,軟在許海冰的懷裏。

隻見她臉色發白,嘴唇發青,身體發抖,上氣不接下氣,指著富根爸:"你、你怎麼這麼沒有良心啊?!我爸媽救過你兒子富根的命啊!"

富根爸痛悔不已,用手左右開弓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許海冰本也義憤填膺,開始任由他自己打自己,但看到畢竟是一把年紀的人把自己打得兩腮青腫,嘴角流血,動了惻隱之心,伸出一隻手阻止住他繼續打下去。

富根爸張著腫脹的血嘴,含混不清地說:"孩子,你別難過,我還要告訴你,你爸媽可能都沒死,還在人世……"

許海冰催促:"你快講!"

"……她被她姨娘帶走沒兩年,她爸回來過,監獄獄警直接把他帶到公社,為他辦假釋接收手續,結果他得知妻女都不在鎮上了,家沒了,當時就表示回監獄去。我遠遠地看到他的眼睛和手都有些傷殘,可能再不能拿手術刀了……

許海冰追問:"她媽呢?"

"幾年前富根在省城打工,回來跟我說好像在街上看到一個拾易拉罐的老太太非常像方護士……"

許海冰搖晃著懷中的張汶:"聽到了嗎?你爸媽都還在啊。"

張汶雙目緊閉,沒有反應。

富根爸五體投地,淒慘地哀嚎:"我有罪啊,我罪該萬死啊……"

霎時,滿山穀都回蕩著--

"我有罪啊,我罪該萬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