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屍體運的差不多了,我正估摸著鬼子該放我走了吧,一個日本翻譯官偷偷跑來告訴我,日本人要殺我滅口,讓我趕快逃走……我問他為什麼要救我,他說他也算是中國人,早年父親東渡日本,與房東家的姑娘私通生下了他,他父親生前曾告訴他,自己姓連,是中國連江連家莊人,祖先曾用一根馬鞭救過一位皇帝,要他長大後一定要回國認祖歸宗……"
"那不就是咱家親戚嘛!該著你不死、哦,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啊。"胖保安又忍不住插嘴。
"……我一聽就知道他老子是誰了,是連家嫡傳的小少爺,人是沒得說,才貌雙全呀,就是浮浪了一些,平日裏喜歡拈花惹草,逛青樓、喝花酒,是煙花柳巷的常客,老爺想給他娶個媳婦成個家,拴住他,可他不願意,與老爺鬧翻了,當晚就離家出走了,而且把這個傳家之寶的馬鞭也偷偷帶走了……"
"哦,那你沒問他馬鞭的下落?"許海冰插問。
"……我能不問嗎?這可是連家的魂啊……我剛要問這馬鞭是不是帶到日本了,現在在哪裏?屋外就傳來摩托聲,殺我的鬼子兵來了,我急忙就要跑,但那小少爺的兒子提醒我再跑也跑不過摩托輪子,讓我先跑到外麵的屍體堆裏藏起來,這一藏就是整整三天……"
胖保安捂著嘴直犯惡心。
許海冰也感覺渾身發麻,追問:"那這繩子又是怎麼回來的呢?"
太爺爺一口氣把茶壺的水喝完,半躺下身子,又歇了歇,接著追憶:
"……後來眼見這裏變成了亂墳崗了,自己就開始做出殯、收屍、看墳之類的活兒糊個口……解放了,這兒也好歹安生了一陣子,到了五八年以後又不安生了,每天都有鬧饑荒餓死的人送來,好不容易熬過六三年,剛能吃個大半飽,那個什麼文化革命又鬧騰開了,時不時有些挨鬥想不開的到老槐樹上吊自殺……說著說著,到七幾年了,世道逐漸平靜了,尋死覓活的也就少了。沒想到有天晚上,有三更天了吧,我睡不著覺到周圍轉轉,正碰到有個披頭散發的女子來老槐樹下上吊……"
張汶前傾身子,全神貫注。
"……隻見她手裏拿根很長的繩子,但由於太虛弱了,老甩不上樹岔,我見了趕緊跑過去攔住她,哪知奪下她的繩子一看,驚住了!……正是咱連家沒了下落的這根馬鞭!……我一問,她果然是連家的媳婦,丈夫叫連東……她沒見過麵的公公正是救我的那個日本翻譯官,後來投降了我軍,在中國娶了妻生了子……"
張汶已經坐不住了,張著嘴,急切地想說話。
胖保安先忍不住插了言:"我懂了,就是說這個上吊的女的不是別人,正是那跑到日本的小少爺的兒媳婦!我說的對不對?"
太爺爺照他胖大頭就是一巴掌:"對個屁!輩都不會論,是小少爺的孫媳婦,是你的堂嬸娘……她說他們夫妻是下放戶,這根繩子一直被丈夫當寶貝一樣的藏著掖著,也沒聽他說過什麼原由……後來丈夫犯事坐牢了,自己的丫頭才把繩子翻出來玩耍……前晚從河工下來,自己累得不行,正在家屋後洗澡,村裏有個二傻子突然摸進來強**她,結果夜巡的公社民兵不分青紅皂白,硬說是勞改犯的家屬勾引貧下中農的後代,用這根繩子把她捆起來,送到縣裏公安局,要當女流氓治罪……她趁看守不在意跑出來,爬火車回連江城偷偷看了一眼老母,就跑來老槐樹下尋短見了,因為她知道她的衣胞也埋在這裏……"
張汶終於按捺不住了,站起來劈頭就問:"後來她上哪裏去了?!"
太爺爺沒聽清,張汶上前靠近他--
此時金色的晨光正從張汶的背後射過來,在太爺爺的昏花老眼前一眩--
一個披頭散發的少婦正朝自己走過來!
太爺爺欠起身,驚恐地看著她,突然一口氣沒上來,仰麵倒下!
"啊?太爺爺!太爺爺!你怎麼了?睜開眼啊!"胖保安搖晃著太爺爺身體急呼。
許海冰和張汶手忙腳亂,想掐人中又想按胸脯,但都下不去手。
胖保安呼聲轉成了哭聲,對他倆跺腳號啕抱怨:"哇……都怪你們,偏要叫我帶來找太爺爺打聽這破繩子的事,這下好了,日本鬼子都沒殺死他,你們倒把他害死了,哇……你賠!你賠!你賠給我一百個、一百歲的太爺爺吧,哇……"
他這一哭一鬧,倒把暫時背過氣的太爺爺吵醒過來了,三人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太爺爺欲欠身與張汶說話,被胖保安和許海冰按住。
"丫頭,你、你認識嗎?"太爺爺摸索到那捆馬鞭,雙手坐位抖捧給張汶。
張汶伸手托著太爺爺的手,凝視著熟悉而又陌生的馬鞭,心底再次喚起孩童時代抹不去的記憶:
校園裏,自己和十幾個小夥伴用它一起跳繩;穀場上,自己和小夥伴們用它玩老鷹捉小雞遊戲;溪水間,自己用它圍堰捉魚;家院中,自己蕩著用它做成的秋千;山道上,自己幫著媽媽用它捆柴草;水田裏,自己用它湊把力拉犁……
她抬起頭,眼含熱淚,深深地點了點頭。
"你活脫脫跟你媽媽一個模子,剛才我還以為她顯靈了呢……"太爺爺堆起滿把粗深的皺紋,咧著豁著牙的癟嘴,欣慰地笑了。
張汶迫切地問:"我媽媽後來到底怎麼樣了?"
"……後來,我跟她挑明了連家這層關係,她才願意跟我回家,我開導她好死不如賴活著,讓她看在丈夫和孩子的份上,打消尋短見的念頭,她好歹回過味來啦,說全當自己死過後重新托生,今後再苦再難也要咬牙活下去……她說女兒已經托付給大姐了,現在就去找丈夫,臨走時特意留下了這馬鞭,讓我把它保存好,作為日後一家三口團圓的信物,還再三囑咐我,為了躲避追查,對外就說她已經自殺身亡了……受人之托,必忠人於事啊,再說,這也是連家祖宗的規矩,由代代嫡係長子傳承,你雖然不是男孩,但仍是連家嫡係的血脈,傳給你也在情理之中……"
說到此處,太爺爺仰麵朝天,雙手合十,一臉虔誠:"唉,心算不如神算啊,老天有眼哪!我自知日子不多了,老天不會讓我抱著遺憾離開人世的,這心裏頭早就嘀咕今年會把這事有個交代才能走,不然,就是歸天了也一定死不瞑目啊……"他說著,就要把這凝結曆史、富有傳奇的馬鞭移交到張汶手中。
張汶剛要接過,突然一個打頓,旋及抽回手,繼而把馬鞭推回太爺爺:"……您老人家光有個交代還不行,還要有個圓滿的結局。我爸媽不是還沒找到嗎?等一家三口在您老麵前團聚了,再交這根繩子、馬鞭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