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蠅十
良頭兒很少回家,太忙。
鄉裏有什麼中心工作,良頭兒也參加,跟著跑東跑西。都沒把他當外人。除了稿費,他一個月還有七十元的定補。鄉裏規定,如果在省以上報刊發稿一篇,獎一百至二百。李秘書在倉庫裏騰了一塊地方,放了一張床,就成了良頭兒的棲身之處。良頭兒很滿足。起碼比在家強,起碼少了與爹發生不愉快的機會。
鄉通訊報道組半個月開一次會,總結成績,製定計劃。良頭兒每次都是受表揚的主兒。
但還是有不愉快的事發生了。那次正在開會,洪洞口村的幾十個老少爺們呼呼拉拉湧進鄉政府大院,咋咋呼呼地要找高鄉長。李秘書上前攔住,一問,是那篇“洪洞口村沙裏淘金”引出的麻煩——稅務所“按報索稅”,讓發了“沙財”的村民繳稅,老少爺們就不情願,申明沒有那麼多收入。稅務所的拿出報紙,村民就傻了眼兒。
李秘書說,這事怪我。要上報紙,咱不典型能上得去嗎?還不是為了咱鄉的榮譽嗎?
您這一“典型”,可把俺們的給典型苦了!
良頭兒不露臉,躲在屋裏支楞著耳朵聽。那些人可不好惹,弄不好也會拚家夥。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上報就上報唄,剮得俺浸血兒——吹牛還真得上稅哩!
李秘書勸道,您們先回去,我把這事兒向高鄉彙報,讓他和稅務所商量商量,免了不就妥了嘛!
人群裏有人嘟囔,都是良頭兒那龜孫羔子戳的漏兒,要拿,讓他墊!
老少爺們走了,良頭兒的心還撲通撲通跳。
從今往後再不給洪洞口寫稿!他暗暗發誓。再親再近,燎著誰的毛兒誰就給臉子看,這稿還咋寫?
這是他很少回家的原因之一。他不願見那些人,包括爹。但他怯他們,猶如自己的真誠出來對質。
他回家少,瑞蘭來得就勤。不是給他送吃的,就是給他送換洗的衣服。瑞蘭啥孬話都能聽,啥氣都能受,在他跟前是一隻溫順的羔羊,這使良頭兒頗為自豪。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對他絕對服從,這就是需要。愛情不愛情是另一回事,服從卻是第一位的。如同婚煙隻是一種需要一樣,隻要服從就會讓人看到圓滿。
杏子快熟時,瑞蘭又來了。她說支書晚上要說事,就咱家設酒場。她將“咱”字說得很重,好把什麼緊密聯係起來。
說啥事兒?良頭兒心頭一緊。現在他害怕這類活動,這與不祥有關。
前幾天趙口的一個村民找到他,反映村裏幹部不按中央文件精神辦,問能不能在報紙上吆喝吆喝。良頭兒說這個忙我可不敢幫。寫這稿萬萬得慎重,不能光聽你的。就像你吧,比我隻大兩歲,都有四個孩子了,負擔咋不重?要那麼多孩子幹啥?是養老還是造孽?要搞你的問題,村裏幹部立馬就能拿出你違反計劃生育的材料——誰腚上沒屎?
那人說,我請客中不?還能虧你麼?
請客也不中,這不是請客的事!
可支書請客一定得去,不去不中,況且酒場就設在自家。瑞蘭走後,良頭兒腦子一直在轉,預想了多種應付方案。這些人可不是好敬的神。
五月的天長,鄉裏開過晚飯天還不見黑。良頭兒在夥房裏吃了兩個饃,喝了一碗湯,推出山地車慢悠悠地上了故堤。
故堤上的林間小道似一條綠色長廊,幽靜而又陰森。家氣中麥漿的香味已經飽和。不時有一群群鳥撲楞楞地飛起,歸落於看不見的枝杈間。布穀鳥在泛黃的原野上,一聲又一聲叫著,似遠又似近,起於沙田壟陌之上,隱於煙波暮色之中。
離家還有二裏,遇著瑞蘭,這是良頭兒意料之中的。瑞蘭換了一件新衣,是紅色的,很薄。
良頭兒靠近那紅色,肩和肩就有了初次的接觸。你為啥對我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