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蠅一(1 / 2)

紅蠅一

那天早上起床後,良頭兒看見鄰居的那隻花貓兒在牆頭上一上一下地撓香椿樹。花貓兒柔軟的腰身向後傾,彎成一個很好看的弧,姿勢不亞於“天歌舞廳”裏那位令人銷魂的“舞後”。

它每天都這樣。不知夜裏又捕捉到了什麼?

良頭兒看著,就覺得身子漸漸縮小,變作一隻貓,兩隻手動作起來,在想象中的那棵香椿樹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實際上,良頭兒夜裏也沒睡好。他伏在忽明忽暗的電燈泡下“爬”了足有五個小時的格子,趕出四篇新聞稿件。一篇是《洪桐口村沙裏淘金》,是寫本莊的;一篇是《廉政新歌》,是寫鄉黨委書記範強的;還有兩篇是簡訊。趕寫完這些稿件,良頭兒興奮得不能入眠。閉了燈,卻聽見爹那間房裏有動靜——豫東的農舍裏,大都是用秫秸織就的箔隔開——那不是貓,也不是鼠,是爹的粗魯和娘的無奈。

小時候,良頭兒聽到這聲音便問娘咋啦,娘就答是你爹在發癔症。大了,知道了男女之間還有那檔子事,聽到這聲音良頭兒就煩,但卻不能再問娘了,那太憨。爹就是這樣,在這個家裏可以隨意渲泄感情,不管何時何地。

良頭兒想到“渲泄”這個詞很得意,這說明他在寫作上下的功夫沒白費。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詞的,他想。

又犯神經了咋地?

一個聲音鞭子似的抽打良頭兒的耳鼓,將那想象嚇得無影無蹤,隻剩下早上的清冷和二十三歲的軀體。這清冷和軀體證明了他在這個小院的存在。

這是爹的聲音。

良頭兒兩隻手停止了擺動懸在半空。爹就勾了頭,繞到他麵前仔細地看。

玩洋的哩,是吧?

這是氣功。良頭兒答,能強身健體……

屁!到地裏幹幾圈活兒,啥病也不會沾上。

良頭兒極不情願地將手縮回,瞧著爹。

爹的頭偏到一邊,似有什麼短處爬在這眼光裏。

良頭兒也弄不明白,自從他寫的新聞稿接二連三地見報後,爹就怯他這種眼光。興許這眼光裏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良頭兒熱上寫新聞時還是縣高中二年級的一名學生。有一次他到縣委大院找一個偏親,遠遠地看見縣委書記、宣傳部長幾個人為一個大胡子送行。黑又亮的小轎車就在跟前停著,可他們並不急,握了手又握,嘻嘻哈哈地說笑。看樣子剛喝罷酒,個個紅光滿麵的,你拍我的肩膀,我抓你的胳膊,親熱到骨頭縫裏。

那大胡子是誰?良頭兒問偏親。

省裏來的記者。偏親淡淡地說。

記者,這就是記者?良頭兒把眼瞪大了。這不得了,這不得了,能混到這樣兒可真夠味兒!

良頭兒忘了偏親,呆呆地站定,將眼光搭在那黑轎車上,心裏就有了一樣東西埋下了根。這東西經過良頭兒半宿不眠的滋潤膨脹起來,拱得他身上躁躁的。

他幾乎丟掉了所有功課,一門心思圓他的記者夢。他定了一個計劃:每周寫三篇稿。寫好了,投寄給報社、電台。做這些事,他不想讓同學、老師知道,這會妨礙他的計劃。他想來個“一鳴驚人”,讓所有的人對他刮目相看。稿子寄出去幾天,他便坐臥不安,不時跑到傳達室,問看門老頭兒有沒有他的采用通知單或彙款單什麼的。沒有,就看一份份報紙,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名字。

就是不用也該退稿吧。經過多次失望,良頭兒忿忿地想。不退也好,別人見了不一定咋笑話哩。

每逢周末,良頭兒要回洪洞口見見爹娘,充實一下幹癟的口袋。洪洞口距縣城三十華裏,在寬七八裏的黃河故道南堤上。自從清鹹豐年間黃河最後一次改道,便留下了這段古風依舊、黃沙漫漫地故堤。

走在這故堤上的林間小道,良頭兒的心境便暗了下來。與喧鬧的縣城相比,這一切似乎在劫殺他的靈感。

我決不能在這兒過一輩子!

他都是傍黑時才進莊――他不想讓人碰見。偌大的洪洞口,就他一個在縣城上學。與他年齡相仿的,有的娶了媳婦,有的跑外打工掙錢。

洪洞口,你真可憐哪!良頭兒不止一次發出這般感歎。

進了小院,良頭兒的手腳就不知往哪兒擱了。爹見了他就是那句話,回來啦?

娘慌忙將他拉進昏暗的廚屋,從吊籃裏拿出兩個熟雞蛋塞給他,小聲說,到一邊吃去。形似地下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