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來的人應聲附和,是的是的,傅鄉長要是抽上了腐敗煙,就不是副鄉長了……
大卡爺進了屋,臉上的肌肉被燈光一照,顯得鬆弛了一些。再一看那些大包、小箱的,眼光裏就有什麼活絡起來。
氣氛正好轉,眼前忽地橫出那把鍘刀,麻三怒氣衝衝瞠目而立,幾個人嚇得就趔。其中一個被小板凳一絆,往後一仰跌倒在地。
土改,土改,土改你個兔孫!
傅副鄉長拿眼瞅大卡爺,大卡爺便把那眼裏的東西換成音符,厲聲喝道,麻三,這是在哪兒,放下你的家什!
又扭頭對裏屋喊,孩他娘,弄幾個菜去,今黑夜我和傅老弟楔幾盅!
傅副鄉長臉上的笑容開了花似的,忙說,啥我們都帶著哩,哪能讓您勞手?
當下擺小桌、拉板凳,燒雞、糟魚、豆腐幹、花生米等一古腦上了桌。都請老隊長坐在上首。傅副鄉長擰開一瓶酒,瓶口對著老隊長。您是個老喝家,您聞聞這酒!
大卡爺順手抓起酒瓶,兩隻手就攥到同一個地方。鼻尖兒在瓶口處翹了翹,就有什麼美妙的東西在臉上擴散。嗯,不孬,不孬!
這是專意給您備的,縣裏的領導想喝我都沒露……
真的嗎?
這還會有假?
滿上,滿上!
幾個小黑碗轉眼間就倒斟了酒。喝,喝!
麻三還愣愣地站著,眼直勾勾看酒,大卡爺就有點哂怒。傻站著咋?坐下!
麻三嘟嘟囔囔將鍘刀丟在門後,坐在了下首。傅副鄉長瞟了麻三一眼,說,小兄弟,放開量,你哥我今遭兒好好陪陪你!
誰是你的兄弟,兔孫!
好,好,你說啥就是啥……來,喝!
酒碗一碰,笑聲頓起。酒一下肚,臉上的顏色漸漸就變了。在這個暖冬之夜,喝酒是最好的消遣和娛樂。三碗酒下去,大卡爺臉上泛起了榮耀。他說,那時候多好,他說,那時候五類分子誰敢亂動,他說,那時候,誰敢動公家一分錢,他說,那時候,走資派老老實實接受群眾的監督……
他說著,嘴角流出一串晶亮的液體,老生產隊長那種幾十年鑄就的威嚴滴淌出來。傅副鄉長趁機發問,我是走資派嗎?
你不是走資派,你掛不上……
我真不是?傅副鄉長端著的酒杯懸在桌麵上。真不是嗎?
我說不是就不是!
像遇到特赦一般,傅副鄉長將酒杯一丟,撲通一聲跪下,兩手作揖,動作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聽他一連疊聲地說,您真是我的老天爺呀,您真是我的老天爺呀!
你這是咋來?我又沒說你……起來,起來!
大卡爺拉他拉不動,隨來的幾個人慌忙起身過去。待將他拉起來後,不見了麻三。仔細一瞧,那人已跪倒在桌子下,也作同樣的動作。嘴裏還念叨著什麼。一個鄉幹部上前提溜他,他卻像爛泥似的脫滑在了地上,隻是將髒兮兮的外套抓到手裏。傅副鄉長抹盡臉上的淚痕,說,起來,起來,我正想給你說媳婦哩,你這個樣兒,咋給你說!
好象是有一種特殊敏感,聽到媳婦二字,麻三的脖兒梗就硬起來。大卡爺的眼睛也放光了,探照燈似的亂射。給誰說媳婦,給誰說媳婦?
麻三——我有一個表妹,剛死了男人,旁的毛病沒有,就是不說話……
那好啊,那好啊——不說話好,不說話好!
傅副鄉長是歐,麻三是你培養出來的,你是有功的……
你也有功,沒有領導支持和幫助,他也成不了氣候……
是大家的,大家的——按說,麻三早該成家,可為了事業,他硬是晚婚晚到現在……多大啦?
小四十……
女方今年二十八……
大個十來歲不算大……
就這樣定了?
就這樣定了……我說了算!大卡爺將酒杯端起,說,明天就來訂媒吧!
傅副鄉長將嘴一抹,來,我敬您老三杯!
你陪著!大卡爺對麻三嚷道,你要懂事兒——領導永遠是領導!
喝,喝!交杯換盞,暢快淋漓。這場酒直喝到圓月垂落西天,一件酒喝得盡光。等人走後,大卡爺就放開喉嚨唱,一直唱到下半宿。
社員都是向陽花……
而那個準新郎已經倒臥在桌子底下不省人事……
天已經麻麻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