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卡爺愣愣地瞪著對方,好象來人是個陌生的親戚。
大卡爺,我知道您這地場我來的少,該挨批評。我想您老人家當過村級領導,啥不比我這小字輩清亮?
清亮個啥?在別人眼裏俺是個不開化的老柳樹疙瘩……
那……他,他呢?鄉幹部拿眼瞄瞄那個在鄉政府大院被稱作半傻的麻三。
他是個堅定的無產階級者!
都啥時候了,還提這詞兒?
啥時都不能忘記階級鬥爭——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
土改王應和道,打倒地主,打倒惡霸!
這一喊,將那包村幹部嚇了一個哆嗦,手指夾著的煙就掉在地上。偏起臉看麻三——不像是以前那個麻三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還在麼?
咋不在?在人的腦子裏,在人的魂裏……
包村幹部輕歎了一聲,唉,我是說不服你……
說服俺啥——俺又不要公家出錢出力,俺自己鬧革命還不中麼?
鬧革命也不能鬧得都不安寧呀。
鬧得誰不安寧啦?那些不講德、不講老百姓死活的人才不安寧呢!
這會兒講穩定、講大局——你連你兒的命你都敢革,誰的命你還不敢?
俺給你說清楚:他不是俺兒,是個敗類,是個不值一提的糞渣!
他倆說,土改王在一邊聽。聽不懂,便蠕動著嘴唇來回轉圈兒,就像在田間溜達。
好了好了,大卡爺,我是對您老好,可沒別的啥意思……包村幹部看看腕上的舊表,又看看身旁的麻三,動動屁股。
兄弟,你輕易不來,今兒擱這兒弄兩盅!大卡爺將他的權威用在寬待客人上——在這所院子裏,他儼然就是酋長——留客人吃飯,是酋長在領地裏表現自己良好傳統的最佳方式。
當下殺雞燉菜。一會兒工夫,堂屋小桌上就擺上了四個盤兒:一盤自家醃製的糖蒜、一盤雞蛋炒辣椒、一盤梅豆絲和一盤煎豆腐。廚房裏溢出燉小雞的香味兒,使人的鼻孔忍不住要往那兒漂移。
來吧,兄弟,咱喝著說著。
有規定的,不能在村裏大吃大喝……
唏,哄人的東西誰都知道——今個兒是俺管你喝酒,不是公款!大卡爺在盛情邀請時,放出一臉威嚴。
包村幹部隨大卡爺入了席。一坐下,彼此便親近了許多。包村幹部說,大卡爺,不是我想來的,是上頭有那個意思……包村幹部說,其實我和你一樣,恨那些貪官汙吏……包村幹部說,咱還是親戚哩,我大姑奶奶的婆家哥的大兒該喊你姑夫……
說話間,他不時地瞟一眼土改王,惟恐那麻三發作。還好,麻三隻管吃菜喝酒,胃口好象很好——他不知道,麻三在進入角色前就是這般模樣。
大卡爺說,你今天來,俺很高興,俺不知道你爹是誰,俺光知道人就是人……
喝,喝!
兩瓶酒見底兒後,天色已晚——又到了昨天那個時候。包村幹部喝得腮上兩片紅,塗了胭脂一般。一看土改王拿起了家什,便喊,還有我,還有我!
大卡爺說,沒你的事……
咋沒有我的事?我也是無產者!
大卡爺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從內心發出一聲歡呼。你不是個孬種!
還有這樣的硬腿麼?給我一對,給我一對!這邊說著,這邊就下手搶奪麻三的高蹺。土改王不依,一閃身,包村幹部如鯉魚入水撲到在地。
堂堂一個鄉幹部竟沒有奪過一個鄉民,著實讓人感到遺憾——這也難怪,麻三要比包村幹部大了近二十歲,要在過去,肯定是長輩了。
帶著閃閃的淚花,再次出征時,大卡爺的隊伍壯大了。夜色漸濃的小路上,他們三人走向童話中的森林,尋找可以被裝進衣兜的小矮人。
從那夜之後,大卡爺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位可愛的包村鄉幹部。後來聽說他停薪留職,到南方某個沿海城市尋找自己的原始森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