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的土改運動六
夜話當年土改時
你爺爺和俺爹一樣，都是窮哥們兒。窮得連條褲子都沒有。夏天還好受些，冬天可就遭罪了。咱莊有戶地主，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死會過，磚頭縫裏都能摳出一兩芝麻來，攢的錢都買成地，也不要長工，啥活兒自己幹，隻有到農忙那幾天才從外莊雇些人——他說咱胡子莊的人懶散、事多，用不起。到土改前邊，他家有了五十來畝地，還有不少孬地……你說說，就他的地多，還把那點好處讓給外莊外姓的，不改他改誰？
你爺的小名兒叫抓鉤，不吸煙，好喝酒，個頭是咱莊第一，說話聲高氣粗的，走起路來樹葉子都跟在腳後跟踅。俺爹個頭小，小膽兒。你爺對俺爹說，兄弟，咱不能光瞅著別人吃香的喝辣的，咱也得想法兒弄他個幾個盤子二斤酒解解饞。俺爹說，誰不想過好日子，誰不想置地買房，誰不想天天大魚大肉、大碗喝酒？咱命窮，就該著這樣。你爺不管這些，他不認命，他說人生就的就是這樣麼？撐死大膽的，餓死膽小的。咱莊出了個王胡子，咱得學學人家——再這樣下去，我不得當土匪？
那年冬，土改工作隊來了，你爺第一個偎上去，工作隊就讓他當了貧協主席。你爺當了這個貧協主席可不得了啦，白個兒領著人刷標語、呼口號，不知從哪兒卸下一口鍘刀當大刀使，天天背在身上。每天夜裏開會，把人熬得睜不開眼，也不知道他的那麼好的精神頭兒是擱哪兒來的。這裏開會，那邊就安排土改對象拾掇酒菜，開罷會就喝酒。他說，你們這幾個，往日自在慣了，現時也該清亮清亮了——叫你們伺候伺候咱窮哥們是看得起你們，再說，咱都是一姓兒，有酒有肉兒不能獨吞。我想了，這土改就是革命，革命就要流血掉頭，不是請客吃飯……俺那會兒小，聽你爺一講，明白了。土改就是讓大夥兒都有地種，都有飯吃——這會兒到哪兒不是大吃大喝，比那會兒厲害多了！
你爺很講義氣，有光先叫別人沾，撓頭的事兒他鋪擺——遇到刺兒，他把那口鍘刀從背後抽出來，往地上一紮，誰敢出大氣兒？
天天夜裏給他們供吃喝，那幾家確實受不了，就想著能給減輕一點不？將心比心，也是。你想想，咱這地方鬼窮，螞蚱都不在這兒放屁，能磨出幾錢油來？你爺一聽要減，不答應，鍘刀朝桌上一甩，嗑啷啷響，說，您想咋吧？俺們就吃喝幾天，您就想耍把兒哩，也不想想俺這貧下中農那些年是咋過來的？
那邊領頭的說，王主席，不是俺不想讓您吃好喝好，是沒有恁多的東西呀——指甲蓋再大也不抵個磨眼兒。咱都是一王家，啥事不好說？
你爺惱了，說，這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誰給您一家？
那邊說，不一家就不一家，您多弄幾家多好？光在指甲縫裏摳能摳出多少，不能捅捅磨眼麼？這一說，你爺開竅了——對呀，光擱本莊能弄多少，得到外莊、外邊去鬧！
嗨，他還真中，鬧土改鬧到外莊去了。他說，在本莊耍不是本事，能弄到外邊的才是好漢哩！
鄰近莊的還沒有貧協——咱莊是全縣第一個成立貧協的，你爺又是第一個貧協主席，名正言順。他一去，臨莊的窮老大們喜歡得踢蹦。他把磨得剔亮的鍘刀舉給哥兒們看，說，開天辟地誰使過這家什——就咱！鬥地主分土地靠的就是這家什，俺看誰的牙有它的的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