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的土改運動一
酒後改名鬧土改
麻三要鬧土改了!
幾乎在一夜之間,整個胡子莊就知道了他要鬧土改,也知道了他為什麼要鬧土改——都是因為酒個龜孫!
麻三學會喝酒是在那個月光賊亮的晚上。
那天晚上,他獨自在狹窄而又彎曲的街道上行走,肩著一個糞箕子。他剛從地裏後來,這是到住在莊東地的原生產隊長家去。仰臉看天上吊著那個大大的月亮。月亮上麵的斑影引發了他的很多想象,他甚至想,天上要是有三個月亮就好了,兩個大的一個小的——他是個孤兒,原先爺爺奶奶活著的時候,家裏有三個人。
嘿,嘿!月光中,有個聲音在流動。
他轉動著腦袋往上看,並沒有看到什麼,那個聲音又衝進耳廓。
嘿,麻三,喊你哩,眼珠子轉哪兒去啦!
他站定,把那顆瘦削的頭顱擺正,微駝的背顫了顫,好象有點承受不了什麼似的。
一條狗跑過來,在他腿邊踅踅,長嘴頂著他那糞箕子嗅嗅,又在他腳上穿著的城裏人捐的皮涼鞋上蹭蹭,丟下幾滴口水,一甩尾巴高興地跑了。
過來,喝兩杯!你不是神經麼?俺看你喝過酒是個啥德性……嘿!街上——別人對他的尊重,大都是以粗暴的形式表現出來的。
我不會喝,不會!
啥會不會的,醉了一次你啥都會了!
他被一雙強有力的大手捺在一個座位上。在燈光的照耀下,幾張紅黑的醉臉都對他友好地獰笑。
喝,喝!
他之所以能喝上這場酒,全是因為那個人喝多了——喝多了,內急,出來尿泡時,正好撞見他,於是就來了這靈感。待那人坐在酒桌旁,褲子已濕了,還有一股不協調的尿騷味兒。
麻哥,恁長時間不見你了,你上那兒發達去了,也不喊這幾個窮哥們兒一聲?
撫摸著被捏疼的肩胛骨,他笑,咧著嘴聽,好把那痛苦減輕一些——他從來就沒有發達過。
滿滿一黑碗酒擺在他麵前。幾個人就起哄。
你要不喝,你就不是你爺的孫、你爹的種!
我真不會喝,真不會喝!
不喝也得喝!
他旁邊的人站起來,一手抓住他的頭使他的臉朝上,一手端起酒碗,一使眼色,另一個人捏著他那有一顆麻子的塌鼻子,掰開他那紅彤彤的嘴,一道亮亮的液體便傾瀉進去。他一掙紮,臉上濺都是酒。就見他喉節一聳一聳的,跟著的是咕咚咕咚一陣響。待人鬆開手,他的臉色變成了醬色,十根手指在脖子上狠抓亂撓。
您這不是毀人麼?
這才像您爺的孫、您爹的兒!
說起他的爺,那是胡子莊往日的榮耀——他的祖父是全縣第一個貧協主席,鬧土改的積極分子。至今老人們提起貧協主席,還當作傳奇。而這傳奇卻被年輕人淡忘——畢竟是老輩子的事了。
您爺五大三粗的,好扛著一把鍘刀,走那兒那兒起風,排場得很,誰不怯他……你哪像他?
我那會兒在那兒?
在你爹的小腿肚子裏……
一說在腿肚子裏,麻三就感到身子骨裏有什麼熱辣辣的在湧動、膨脹。
土改是搞啥的?
土改就是鬥地主、分田地,分浮財,誰富就鬥誰,誰是大戶就吃誰……
好,我知道了——我就得像爺爺那樣誰富就鬥誰,那才叫威風——喝!
酒又滿上。麻三在眾人的注視下,連喝了兩碗。最後一碗是站起來喝的。
你們算啥東西!對著滿桌殘菜剩肴,站在他們中間,他顯得高大和威嚴。
您誰不喝我土改了誰!
那天晚上,盡管是第一次喝酒,他的酒量已經充分顯示出來了。那天晚上,他不知喝了多少酒。就在那天晚上,他對爺爺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有了這位早已死去的爺爺就是資本。那天晚上,他不知道這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當他一腳跨進那個髒兮兮的小餐館,他還是麻三,當他跨出那個小餐館時,他不再是麻三了,而是他爺爺的後代、土改積極分子的傳人!
土改,土改!對著偏西的月亮,他晃著瘦小而有單薄的身子,揚起他那麻杆似的兩隻胳膊一上一下地舉動,且很有規律。
夜空中飄蕩著他那尖利的聲音。土改,土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