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弗羅伊德嗎?
那個奧地利醫生?
高醫生的眼裏跳出一團亮光。你讀書很多……起碼,你受過高等教育……
隻能說上過幾年所謂的大學。高等教育這個概念不確切,是不是應該說素質教育……重要的是精神家園裏有些什麼,不能光長指頭……
指頭,什麼指頭?
不光是精神家園,老河灘裏的指頭都被當作高才用到房頂上了,你說這房子會結實麼?
我聽不明白,你能慢慢說嗎?
我先喝杯水再給你講……
講透了意思,高醫生蹬著眼直看他,眼光卻越過萬水千山跑了很遠。過了半分鍾,眼皮撲塌了幾下,才想起收回眼光。
再喝杯水!
你下圍棋麼?
下。我是個高級棋迷……
幾段?
業餘愛好,無段。
五段?厲害,厲害。手談手談?
螞蚱掏出圍棋時,高醫生已把門關上。
人家找你怎麼辦?
快下班了,沒事!
錯小目,雙飛燕……棋盤上烽煙四起,子落形動,星沒日出……
汗珠子從高醫生黑白相間的鬢發間滴了下來。夾棋子的手指也微微顫栗。
這一盤我輸了……再下一盤吧?
第二盤還是輸。
沒想到你還是個高手!
螞蚱說,這是流浪漢的棋……
到我家去,我那兒有副好棋——咱有緣哪!
下樓。上樓。又進了一個門。
屋裏亂七八糟。床上被子沒疊,窗簾灰暗,煙頭遍地。搭在沙發上的贓衣散發出刺鼻的汗腥味兒。
你一個人?
這不好嗎?
高醫生拉開冰箱,螞蚱的眼光就跟上去了——柔和的燈光裏,吃的喝的應有盡有。
咱喝什麼酒?
有高度的最好……
倆人在茶幾旁坐定。茶幾上有燒雞、牛肉、火腿腸……茶杯盛酒,每人滿滿一杯。
螞蚱說,多少天沒吃到肉了,我今天得過過癮……
螞蚱說,讓你見笑了……
高醫生說,我喜歡你這樣的人……
高醫生說,若不嫌棄,你就住這兒吧,反正就我一個人……
說一句,杯子就碰一下。隻三下,一瓶酒就見底兒了。又打開一瓶。
兄弟,你在鄉裏不是有工作,為什麼離家出走?
那個地方光長指頭,不長思想和精神……
有思想是很痛苦的,有人會認為你是個怪物……
不,是瘋子!
來,來,這一杯咱喝幹它……
空杯子一放下,高醫生的眼裏就有什麼泛濫,不少東西漂浮上來。
你不知道,兄弟,我那老婆也是離家出走的——她嫌我沒本事,不能掙錢。我一看《資本論》,她就說我腦子裏有病,我讀《毛澤東傳》,她說我神經……
結局如何?
最後她跟一個有錢的走了。她一走,我也成了流浪漢……
這是世紀末通病。人人都是流浪漢,隻不過是有的是在痛苦中,有的是在享受中;有的是在官場中,有的是在事業中;有的是在金錢中,有的是在情愛中……但老想在虛假和謊言中生活,這就墮落為奸詐的乞丐了。
兄弟,啥不是虛假的?
太陽和宇宙——發現和創造!
那會兒我想入黨,看了新黨章我半宿沒睡著。可拿著黨章對照現實,黨章就哭出血來……這是怎麼啦?都知道,都明白,為什麼就不能治!
翻開曆史,我們就有一麵鏡子:南美洲叢林中的瑪雅人為何會神秘地消失?強大的印加帝國為何會衰敗?蘇聯為啥一夜之間就會解體?那些不受約束和監督的手指假共產黨的宗旨專斷、專製、畫圈、搜刮民脂民膏,不毀這個黨毀誰,不毀這個民族毀誰?
兄弟,別說了,咱再喝一杯,也給我看看病!滿臉淚水的高醫生站起身倒酒,身子也像酒瓶子似的亂晃。腳下一軟,重心便往螞蚱那個方向傾斜……他抱住了那個流浪者,或者說那個流浪者抱住了他。
嘭!一聲響。
酒瓶子掉地下碎了。
一片水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