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俺有……
真的?說著,他的一隻手便往懷裏摸,臉上是燦爛的笑——就是光脊梁也是這動作和表情。事實上,他有時身上隻帶皺皺巴巴的兩元毛票。
對方的兩隻手上來按住。一拉一扯,拐棍就掉地下了。
俺還沒孝敬您哩,咋能要你的?
對方為擺脫尷尬,慌忙替他拾起拐棍,雙手遞給他,他的眼就笑得眯成一道縫兒。
有啥事兒吭一聲,哦?望著對方的背影,他忘不了送上這一句。
在他的屢屢提醒下,蛤蟆莊終於要請他出來幫忙了。
蛤蟆莊的筐簍葦席蒲包多,拿到外鄉外省賣,老是被什麼小分隊查堵沒收。又是要批判,又是要當典型,嚇得莊裏人不敢再動。
咱不會叫拐子爺跟著麼?他那拐棍一耍,孬腿一蹬,誰敢咋咋他?
這法兒不賴,試試唄!
有人就去請拐子爺。見了他,眼睛先瞅瞅四周,挺神秘地將他拉到背靜地場,如此這般一說,拐子爺便上勁兒了。
謔,這有啥?大不了您爺這百十斤擱進去!
別咋唬,讓人聽見了可不得了!
聽見了也不怕——有俺您怕個啥?
約定好後,掐準了哪兒逢會逢集,莊裏人會提早通知他。翌日晨,他起個大早,也不向林場管事的打個響聲,背著糞箕子往某路口趕。半道上,將糞箕子往那棵樹上一掛,隻帶著拐棍——誰也不會動他的糞箕子。
到路口,等不大會兒,馬車叮叮琅琅的過來了——一車條貨,頂上還趴著個人,像了望哨。
拐子爺,等多大會兒了?
會兒不大……
快上車!對方的口氣如同地下工作者。
車上給他留著位兒,他坐上去,與馭手並排,像個助手。可他把拐棍一豎起來,就像個打旗的了。
進入目的地車還未停穩,幾個戴紅袖章的就過來了。
您是弄啥的?
趕集的……
趕集還帶一車這東西?
馭手跳下車,掏出一包煙,還沒張口,先將臉上的皺紋擠到上半部,笑成一朵菊花。
吸一支,別嫌孬……
不吸,不吸……
坐在車上的拐子爺不動勢,拐棍拿直了,從喉嚨裏咳出不咋順耳的兩聲響。馭手便丟下那幾個人,從馬頭前繞過去,扶拐子爺下車,悄聲道,就是這幾個種兒!隨即,聲音又提高至高八度——
拐子爺,您老可別再摔住了!
拐子爺兩腳挨地後,作出萬分痛苦狀,蝦著腰,將那條傷腿拖在後邊,一撐拐棍一拽歪,幾乎要倒下的樣子。
那幾個戴紅袖章的瞧著,眼光就亂了。其中一個道,你都殘壞成這模樣,還出來咋?
不出來不中哪——百十口子等著用錢買糧哩……
馭手趁機添一句,這是俺蛤蟆莊的貧協代表,鬼都怕他……
去,去,啥鬼、鬼的——哪有鬼!一個孬兮兮的眼光對準了馭手。你還不改?
馭手的頭耷拉下去,霜打的茄子一般。拐子爺的眼皮撲塌了兩下,忽地將身子插進兩人之間,把個瘦削的臉仰起,兩眼瞪得惡炸炸的——
這不管他的事兒,有話對著俺……
話沒說完,那人就想往後趔,剛一動作,拐子爺趁勢向他撞去,一撲,緩緩地歪躺在路當間兒,哎喲哎喲地幹叫喚。
您打人啦,打貧協代表啦!車頂上的那個了望哨猛喊。
瞎嚎個啥!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怯您這?
那幾個人相互望望,遞了個點兒,一個聲音便說,是他自個兒躺倒的,還想訛人咋著?看著咱階級感情的份上,您快賣快走,可別說俺幾個放您的……
一隻手一擺,都走了。
待那紅袖章閃進人縫裏,拐子爺爬將起來,拍打掉身上的灰土,癟癟嘴笑了。笑罷,用拐棍將他那瘦弱的身子撐直了。
還是你中!馭手長吐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恢複了原狀。
啥中不中的,咱還能怕他?
闖了幾個集市,都順順當當地將貨推出去了。有這本事可不得了——拐子爺的逢場做戲一經口傳便成了機智;再稍稍加工就成了傳奇。蛤蟆莊的人在加工這傳奇時,不覺平添了幾分自豪。錢分到手,他們咧著嘴笑時,並沒忘記那個功臣,對了五元錢送給拐子爺算作犒賞。
那個大隊護林員盯著那錢,似受了什麼侮辱,臉一黑說,您想想,俺能要麼?
話一捎回來,拐子爺就真正成了蛤蟆莊人們心目中的英雄——這很容易同那根拐棍聯係在一起。再往深處想,這不就是一杆旗麼?
有這杆旗立著,咱蛤蟆莊不會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