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漢將兩隻眼挑高,愣愣地往樹上看,臉上上的顏色就變了。
看著了麼?他小聲問側後的人。
啥呀?一個聲音貼著耳根輕輕地滑過。
那個光腚孩……
沒見啥呀?
再看看,好好地看看……
重複了十幾遍,便沒人再吭了,眼光都紮在樹上。看不出有啥,眾人的目光就散了。
還刨不?
刨,咋不刨——留著它作禍?
那,那就下手唄,還等個啥?
……
有了這聲音,瘦漢眼中的那個光腚孩慌著從樹頂上滑下,飄飄地朝亂葬崗子隱去。
快跑,快跑!他喊,好像是對自己——實際上,他並沒有喊出聲。
那個個影子很快消失在亂葬崗子間。隨即,鍁、锛、斧、钁上前揮舞,鏗鏗鏘鏘紛亂無序。
瘦漢愣過神來,跑過去尋他的獵物。
俺的兔子呢?
沒見有啥兔子呀……
他不相信,在每個可能藏匿東西的地方尋找了一遍。令他掃興的是,連火藥袋也不見了!
丟了獵物和火藥袋,他的眼神就亂了,茫然不知所視,站在那兒呆雞一般。
真有鬼了!他嘟囔一聲,可誰也沒聽見。
僅僅幾袋煙工夫,老槐樹底下的粗根全被截斷。明明是刨透了,卻不倒。用繩子拉,晃了幾晃,又穩住了。人們遠離老槐,待在安全地帶。
咋回事?一個聲音顫顫地問。
作怪了——這樹八成成妖嘍!
一說這,都不動了,你看我,我看你。看罷,眼光都齊齊地移向那樹,約好了似的。看著看著,臉皮就緊了。
撲通!一個上了年紀的跪下了。
這好像是個前奏,接著就是金屬撞地的聲音相繼而起——人們紛紛丟下架什,效仿前者,曲了身子,兩手著地,不住地磕頭,一起一伏,動作幾近一致。
您可別怨俺哪,你可別怨俺哪,俺可不想毀您……
瘦漢沒有矮下去。他抿著打河裏吹來的寒風,挺立在人群中。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眼裏薄薄地起了層霧。
就是,咋不倒呢?他輕聲自問,好像自己有了什麼過失。在一片禱告聲中,他的兩腿不由地向老槐邁去。
一步,兩步,三步……
那片跪著的人意識到什麼,頭低著,眼睛卻向上翻,默默地盯著那個身影——起碼他們現時不用禱告了。
懸在半空中的兩根粗繩在風中悠悠而蕩,頻率相同。其中那根長一點的,幾乎掃著了瘦漢的頭。
瘦漢走到樹坑沿上,彎腰看那掏空的根底,嘴角翹起一絲淺淺的笑意。
眼前的這個坑很像墓穴,隻是這穴裏多了一根柱子。這柱子全然不像以前,每個樹紋就是一隻眼,一隻隻兔子眼!
他跳進樹坑裏,伸出一根手指頭抹拉那一隻隻眼。指頭接觸到樹身,被硬硬地頂住,不再是柔軟。這時,他感到樹身顫了那麼一下,好像是為了一種呻吟。再往下,這感覺被一種尖裂的聲音所替代。
快跑,快跑!他聽到一個聲音喊,就像一個時辰前聽到的那個聲音一樣。老槐又顫了一下,嚇人的斷裂聲便緊了。他還沒爬上樹坑,哢哢嚓嚓的響聲已將他裹住。那絲淺笑頓時化作恐懼傳遍全身。他四肢著地,猿猴一般蹬抓著,想掙脫那聲音。右肩上的駝峰陷進劇烈的顫抖中。在傾歪的龐然大物下,他匍匐在地的瘦小身子猶如鷹爪下的幼蛇。
跪著的人們此刻不知怎麼都站了起來,有的揚起手,有的拍著腿,喊著他的名兒,並且不住地往後退——老槐樹倒下時,形同一把巨傘扣下來,似乎要將所有的人罩在底下。
那個瘦小的身子終沒逃出那把巨傘的陰影。在一片驚呼聲中,那身軀被重重地蓋在一股粗枝下——恰是那股被雷劈過殘枝——一切都歸於寂靜。
他再次有了知覺時,已在公社衛生院的病床上——右腿纏上了繃帶,右肩被包紮了起來,額上抹上了紅藥水。
俺的腿斷了麼?他問。
沒人回答他。
他想活動活動那受傷的肢體,可一陣劇烈的疼痛抵消了那欲念。床前,一個白色的影子在飄動,就像那個大頭光腚孩。
俺認得你……
那當然,您蛤蟆莊的都認得我……
一個尖細而又圓潤的聲音吃吃地笑了。他聽著,就變作那索魂催命的哢嚓聲。
你是鬼麼?
你才是鬼哩——還不老實!
白色影子不見了。那哢哢嚓嚓的聲音卻灌滿耳廓。
還俺的腿,還俺的腿!他大叫。
眼前隻剩下一隻漂亮的兔子眼。